煮湯的姊姊,切肉的妹妹,陌生的女孩要來了,要來了, 金髮的女孩,紅眼的小狗,陌生的女孩要來了,要來了, 煮湯的姊姊,切肉的妹妹,黑鐵的大鍋沸騰著; 吃肉的女孩,啃骨的小狗,餐桌的烤雞吃完了; 提腳跺著,敲碗喊著,再來再來,端菜上來! 握拳槌著,張口叫著,再來再來,端菜上來! 打獵的姊姊,看家的妹妹,黑鐵的大鍋沸騰著; 餓瘦的女孩,紅眼的黑狗,餐桌的烤雞吃完了; 提腳跺著,敲碗喊著,快來快來,端菜上來! 握拳槌著,張口叫著,快來快來,端菜上來! 回家的姊姊,消失的妹妹,黑鐵的大鍋沸騰著; 吃肉的女孩,啃骨的黑狗,餐桌的烤肉吃完了; 提腳跺著,敲碗喊著,快點快點,端菜上來! 握拳槌著,張口叫著,快點快點,端菜上來! 不見的姊姊,消失的妹妹,黑鐵的大鍋沸騰著; 殘酷的女孩,失蹤的黑狗,餐桌的燉肉吃完了; 不見的姊姊,消失的妹妹,陌生的女孩回家了,回家了, 金髮的瑪莉,綠眼的瑪莉,紅衣的瑪莉回家了,回家了。
放眼所及,盡是一片漆黑,那是一種,無法用筆墨形容的深闇,那是一艘古舊小船的角落陰影,它飄浮在水面上,輕輕的,輕輕的,在銀色的大海上飄搖著,船上有些血漬,船頭劃過水面的聲響,埋沒在海潮的浪濤裡,抬頭看看,頂上的那輪明月大得不可思議,滿天的星光,美麗得宛如一幅詩畫,微風清揚,越過了大海,越過了銀色的雲朵,在海洋的那端,相同的明月底下,一個宛如一盤鑽石散碎在黑絨布上的都市,開展在銀亮的光芒下,仿如會割傷人一般悽厲的風,旋轉,降下,輕起過底下一片飄到空中的樹葉,然後,逐漸的飄下,逐漸的落了地,瞬間,日昇月落,耀眼的太陽被厚而綿密的雲朵遮蔽,雨絲,一絲兩絲地,千絲萬縷地,遍灑在都市中,過午的都市,迴繞著車水馬龍的聲響與吵嚷的雨水聲。 視線停止在一盞黑鐵色路燈的上方,由上而下的俯瞰著,路燈就位在皇后區與國王區商圈交接的公園街口,賣熱狗的黑人小販湯米,穿著淺綠色的雨衣,推著他那台老舊的黃色攤子,走到了街口一棟大樓的遮陽棚底下,正好跟防火巷相鄰著;他用著黃色塑膠布蓋住攤子上的熱狗與麵包,以及那台從垃圾堆撿回來的破爛收音機,免得被淋濕,同時,他一邊左顧右盼著有沒有人經過,他扯開那沙啞低沉的嗓音,對著四周隨意地吆喝了幾聲;湯米原本想將攤子推到白人商圈的國王區,但是昨晚在公寓樓梯口,為了躲開搶匪而跌傷的腰,還在隱隱作痛,於是他只好將就一下這個街口;他嘆了口氣,雙手交握,祈禱上帝今天能幫他把客人帶到這個街口;許久,仍舊沒有客人,無聊之餘,他扭開收音機,坐了下來,在那沙沙作響的聲音後,一個老男人的聲音,從收音機的喇叭緩緩傳了出來。 “午安,外來的旅客,初到羅倫爾,您會對陌生的街道感到困惑嗎?您會對不熟悉的州法律感到傷腦筋嗎?那麼恰巧轉到這E66頻道的您,是一個幸運兒,您收聽的是E66頻道“羅倫爾之聲”,我們會為您播送關於羅倫爾的歷史、新聞與美食導覽,我是這一節節目的主持人喬‧巴非爾,叫我喬就可以了,” 『午安,喬。』湯米微笑,他就喜歡聽巴非爾那個充滿磁性的嗓音。 “羅倫爾,是一個面海佇立在美國東岸的城市,林立的高樓,像是一座座沒有高度限制的監獄,緊緊鎖著在裡面的人們,港灣與河流把羅倫爾切得支離破碎,像是一個被分屍的成熟女人,躺臥在銀亮的水面上,任由那鹹澀的海水沖刷著她的屍塊與內臟;一百多年來,從不間斷的都市計劃,加以各色人種社區的互相依存,將整個城市劃分為四個不同的區域;保有十九世紀建築風貌的皇子區,以黑人與其他有色人種族群聚的皇后區,白人富豪圍繞公園居住的皇女區,以及佔地最廣、最大、最繁榮的商業中心,國王區。” “羅倫爾以國王區為中心,國王區正面是大海,左邊透過瓦倫提、克勞多斯兩座懸吊大橋,連接著四面環海的皇女區;右邊則是以普曼公園旁的公園街、楓葉街、百花街,比鄰連接著皇后區;在國王區與皇后區的後方,則是依靠著山坡地緩緩上昇的皇子區;在此之外,則要走個數十公里荒蕪的野外,才會連接到羅倫爾郊外的住宅區,那裡曾經設過幾個工業區,不過在廠商進駐意願不高、以及經濟環境衰退,現在已經是一片廣大的廢廠房空地,在那些一排排的鐵絲網圍籬上,空掛著“出租待洽”的牌子隨風敲搖。” “以一個四百四十一萬五千七百零三人的都市來說,除了國王區與皇女區,羅倫爾的治安並非理想,每年失蹤與死亡人口的總數約在八百二十到八百一十五人之間,在這之中並不包括交通與生病去世的人;市警局吃案的比率,更是全美之冠,查無結果的治安案件,大約是八十一到八十五件;不過,這些可怖的數據,並沒有公佈在檯面上,因為,大眾比較關心的,是今年剛剛擊敗民主黨候選人比爾‧蓋因二世,當上市長的黑髮華裔美籍混血兒,露蒂‧N‧M‧夏爾;這場在抹黑與醜聞中劇烈競爭的勝利,讓白人不得不拱手將羅倫爾的政治讓給了華人商圈。” “每年到了秋末,羅倫爾城內外,總是會下著,綿密而密集、急遽而粗暴的季節性滂沱大雨,沒帶雨具的人站在雨水中,要不了多久,就會全身濕透;一種潮濕、黏膩的氛圍纏繞著所有的水泥建築,遍生起泡的油漆牆壁,濕氣與霉菌交纏的腐敗吐息,加上不時竄流在天際的黃、黑色閃電,頹廢的行人與五顏六色的霓虹景色,即便是中午時分,羅倫爾城依然透露著一種幽黑昏闇的灰色氣氛,一種,像是憂鬱帶著恐懼的沉重氣氛,一種,像是死亡前的悸動,緊緊包附著。” “好了,暫時為各位介紹到這裡,下面我們來聽一首抒情的爵士歌曲。” 爵士歌曲響起的瞬間,一個姆指大的雨滴,重重地打在攤子的黃色塑膠布上,雨勢陡然變得急促,斗大的水珠打得遮陽棚乒乓作響,雨水模糊了周圍的視線,能見度大約只有眼前一兩百公尺的範圍;湯米趕忙關起收音機,收進攤子底下,這收音機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要是壞了,那麼,他出來擺攤的時候,也會無聊許多;湯米皺著眉間,看向陰暗而且滿是灰雲的天空,雨勢比他預料的更大,今天,恐怕是作不成生意了。 一種感覺,悄然的,來到他的身邊,就像昨晚,那個躲在樓梯口的搶匪要跳出來之前那段空白時間,那是一種緊縮的氛圍,一種不安定的感覺,一種不穩的空氣流動。 遠遠的街角,緩緩地,走來了一個矮小的身影,那是個身高不到五呎九吋的模糊影像,雨水,讓她像是打上一層馬賽克般的不清楚;過了一會兒,這身影,稍微的近了一點,湯米從眼角注意到這靠近的影子,他側過了頭看著。 那是個白色頭髮的小女孩,她用雙手在胸口前交叉緊緊握著手臂,縮瑟的樣子,讓她看起來更小而且更瘦弱。 沿街乞討的小孩並不稀奇,在湯米住的皇后區裡,至少有三十幾個這樣的黑人小孩,他們穿著破爛,父母也不讓他們上學,放任他們在街上乞討與偷竊,不過,沿街乞討的白人小孩,這倒是第一次看到;是跟大人走散了?還是迷路了?小女孩只穿著單薄的白色連身服,腳上甚至連鞋子都沒穿,就這樣看來,該不會是被誘拐的小孩吧? 就在湯米不斷在心裡想著的時候,小女孩逐漸走近,這時,他才看見,小女孩有著的,並不是白色的頭髮,那是一頭金黃、閃爍著點點藍色光芒的及背長髮;湯米順著女孩柔弱的身子往上打量,女孩嘴角有些微瘀傷,再仔細一看,女孩的手腳、脖頸,到處都是青一塊、紫一塊,擦傷、結痂滿綴在她那瘦小的身軀上;不過,就在湯米因為同情這女孩,想伸手摸摸女孩頭頂的瞬間,他的雙眼,對上了小女孩的那對瞳眸。 如同山中湖泊般深邃,如同黑夜森林般陰鬱,那一圓黑色的小瞳孔,被一圈青碧的綠色包圍,宛若在小女孩的眼睛上鑲嵌著一對貓眼石,閃透著駭人的碧綠光彩,眼珠上銀白的亮點,染著些微青;濃厚沉重的詭譎氛圍環繞,毫無表情的小女孩,在此刻,看起來並不如外表纖弱,反而,像是一隻有著銳利爪牙的猛獸,像是,在等待著獵物毫無防備的靠近。 湯米打了個寒顫,不自覺地縮回了手。 『女孩,』湯米仍想保有些大人的尊嚴,他試著不去在意那份原始的本能,拿起攤位下的一把雨傘遮在女孩頭上。『妳迷路了嗎?爸爸媽媽呢?』 一如他的預期,那種詭譎的氛圍,在小女孩抬起頭的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因為這看似危險的小女孩,也有可愛的表情;小女孩半張著口唇,納悶地看著湯米,她那小小的脖頸,仿如一捏就斷,她半歪著頭,思考了一倘。 『我沒有,』小女孩用生硬的英語說著。『沒有爸爸媽媽。』 湯米皺著眉,他猜想,這小孩如果不是被家暴逃了出來,恐怕就是孤兒院裡走失的小孩,而且她有著這麼濃厚的口音,肯定不是本地小孩。 『妳知道妳住哪裡嗎?』湯米蹲了下來,他認為這麼做,會讓小孩比較沒有戒心。 『那個方向,』小女孩指著她走來的方向。『那個方向,一直一直走,一直一直走。』 湯米看向了女孩走來的方向,有些困惑,小女孩抬頭看看雨傘,沒有雨水打在她的頭上,她淺淺微笑,為了自己不再淋雨而開心著。 『你想玩遊戲嗎?』小女孩說道。 『喔,不,』湯米搖搖頭,他面帶微笑。『叔叔現在在工作,不能玩遊戲。』 『噢...』小女孩蹶起了小小的嘴唇。 『妳會餓嗎?』湯米在攤子上摸索了一會兒,弄了個熱狗麵包。『我請妳吃個熱狗麵包,如何?』他把麵包遞向了小女孩。『不收錢的。』 小女孩微笑,她點了點頭,開心的伸出手,就要接過了麵包。 一個粗魯而且拉遢的白種男人,突然從街口跑了過來,他沒有穿著雨衣,單薄的藍夾克鼓著L型的金屬形狀,男人一身濕淋漓的跑到了攤位前,狠狠的撞倒了小女孩,這一撞同時讓熱狗麵包重重的落了地,接著,他二話不說,就掏出腰際的自動手槍,扳下了擊鎚,瞄準著湯米的眉心。 『別開槍!別開槍!』湯米高舉雙手,害怕地說著。 『黑鬼,我不說第二次,把你所有的錢通通給我!』男人的眼窩下,有著濃深的黑眼圈,一副看起來就像吸毒已久的毒蟲樣。 突然遭遇這狀況的湯米,慌忙地拿出放在攤位底下四、五個捆成一捲的紙鈔,然後,戒慎恐懼地,擺在攤位的黃色塑膠布上,隨即又高舉雙手;男人搶過了紙鈔捲,一邊瞄了紙鈔捲幾眼,一邊注意著眼前的湯米。 『黑鬼!你瞧不起我嗎?你沒有全拿出來!是嗎?』男人惡狠狠的看著湯米,用力地用槍指著,他一腳踩住那落了地的熱狗麵包,麵包染上灰黑的土泥,油亮脆紅的熱狗,沾上一地的黑礫石。 『不不,先生,我沒有瞧不起你!我今天連一筆生意都還沒做到,那些就是我全部的錢了。』湯米趕忙解釋。 『黑鬼!我警告你!』男人拿著槍的手,抖抖地將食指扣在板機上。『不要以為我不敢開槍!』 『你踩到我的麵包了。』 一個童稚的聲音,透著不可思議的脅迫感說著;男人抖動著額上的青筋,看向了聲音的方向;那只是個瘦小、骯髒、和他有著一樣膚色的小女孩。 『所以呢?』男人調轉了槍口,瞄準著小女孩。『那又怎樣呢?你想要用你的命來換一個全新的麵包嗎?阿?怎樣?說阿!臭小鬼!』 小女孩不說話,只是靜靜地面對男人,像是誘引著男人,慢慢地往身後的防火巷,倒退步伐地走著;男人不規則地扭動著脖頸,讓人可以感覺到,他的耐心與理智已經消失,一邊拿著槍大聲吼著,一邊,往著小女孩步步逼近。 『先...先生,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您您...您就別跟她計較了...』湯米深怕眼前的男人一個衝動,真的對小孩開了槍。 男人轉身朝著攤位的黃色塑膠布就是一槍,他大聲地吼叫著:『這不干你的事!閃一邊去!』 湯米嚇得蹲在地上,緊緊捂著耳朵,不敢再多說一句。 『你踩到我的麵包了。』 小女孩輕描淡寫地重覆著這句話,著實刺激到了眼前的男人,他的耐性已經到了一個限度,他帶著一臉憤怒的表情,牙齒緊緊地咬著,他用著肌肉僵硬的手,緊握著那挺手槍,一邊朝著女孩逼近,同時也一邊跟著女孩踏進了防火巷;小女孩毫不理會眼前的男人,朮自地,緩慢地,用著她那赤裸裸的雙腳,向著巷子深處,一步一步地倒退著;逃生梯與大樓的陰影錯落,落下的雨水,敲擊著燒製出來的牆磚,敲擊著垃圾桶的薄鐵蓋,敲擊著巷子裡所有的一切,聲響,迴蕩在狹隘的巷子裡;地上的積水裡,混著黑色的泥沙與穢物,反射著巷子那長條狀上空灰白的霧雲;左右兩側的牆磚,正緩緩滲漏著雨水,交接處的凹陷線條,成了雨水流洩的通道;黏膩惡臭的不明腐爛物,散置在巷弄兩側,隨處可見;空氣中,瀰漫著酸雨混合垃圾的氣息,刺鼻,而且令人不快;也許是,環境造成的錯覺,小女孩的白色皮膚變得更加顯眼,就像是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白色人型空缺。 小女孩停下了腳步,男人也停下了腳步,在小女孩身後的,是一堵老舊高聳的磚砌牆,牆邊唯一的一扇門,有著姆指粗的鐵鍊纏繞著;看見那條鐵鍊的瞬間,男人猙獰地笑著。 『我不打算聽你的道歉,也不打算饒你一命。』男人扳下了擊鎚。『捉迷藏的遊戲就到此為止了,小鬼。』他把手指伸進板機裡。 下一秒,槍口從瞄準著小女孩,變成瞄準著他自己,男人看見自己的食指仍在板機前,男人看見自己的手指骨骼,那些骨骼上還纏著些細長而有韌性的肌肉,男人猙獰的笑容凍結,那是,小女孩在男人扣下板機前,握著槍口,往著男人折彎了過去,就折斷鉛筆一般,毫不費力的,輕而易舉的,折了過去;在痛覺,開始由男人斷指處開始傳達的瞬間,也就是那些如同搔癢般的感覺變成疼痛之前,有一雙白色的腳,踏過他的下腹,踏過他那原本握槍彎曲的手臂,左腳停在他胸膛上,右腳踩在他的肩頭,用著一隻細小的手,緊緊扣著他那骯髒濕黏的頭髮,男人的臉頰前方,停著一張白色的臉孔。 『你踩到我的麵包了。』白色臉孔上的那一點纓紅,輕薄地啟閉著。 那一點纓紅張開,裡面是一排尖銳潔白的牙齒,牙上的琺瑯質,閃亮,牙齒的後方則是一片深闇,深闇靠近男人的右眼,男人感覺到了溫暖的觸覺,感覺到了許多點狀的刺痛感,刺痛感變成一整面的劇痛,狠狠地,奪去了男人的右眼與一大部份的臉皮;男人向後倒臥,就在他發出一小句訝異聲的時刻,深闇襲上他的脖頸,如同野獸一樣的,用那強勁的顎口,咬開了一塊鮮血湧流不止的出口,原本緊扣著頭髮的那隻手,連著髮絲與頭皮,用力地扯下了一大塊;那細小的手,深深地伸進他的口中,接觸到小舌的時候,他有些反胃,不過當那隻手揪緊他的肺與食道的瞬間,他已經無法思考任何字彙,疼痛?還是殘酷?揪緊肺與食道的手,把那些器官,掏到了口腔,塞滿了他的口腔,血液的鐵臭湧滿他的口鼻,他終於感覺到了,來自身體深處與斷指的,疼痛;正當他開始享用這些疼痛,打算在掙扎前,發出那麼點微不足道的哀號前,女孩抓著他的後腦,半拖拉的,靠近了那面老舊高聳的磚砌牆,然後,像拉弓箭那樣,與磚砌牆保持著些距離,猛然的,往著磚砌牆撞了上去;像果凍瞬間接觸到地面那般,男人的腦袋,在剎那間的骨碎聲後,伴隨著血液與血管破裂聲,發出了怦然巨響,在磚砌牆上,噴濺出一塊放射狀的塗鴉;現在,在巷弄深處的棕色牆壁前,只有他那無頭的屍體,滿地鮮血與黑色的雨水,與一個用著一隻手按壓在牆壁上的白人小女孩;他的鮮血,染上了女孩的白色衣裙,像是藝術作品那般的噴濺而斑駁的染在衣裙上,他的鮮血,也在女孩的臉頰與身上留下了些痕跡,不過,如同上蒼為她慈愛的清洗一般,雨水沖淡了那些血液,混成血水,流進了水溝裡,流進複雜交錯的地下水管。 ◆◆◆ 湯米蹲了許久,蹲到他有些腳痠,他嗅聞到自己有些許的失禁,不過他更在意小女孩的安危,雖然是素昧謀面,但是,這種事情,如果就這樣任由其發生,終究會因為道德觀念所致,然後成為他心上的一塊疙瘩,日夜交替地折磨著他。 他鼓起勇氣,站了起來,然後又蹲了下去,反覆地,直到他感覺到雙腳有力支撐,才微微發抖地,半走半拖地,來到了巷子口。 湯米覺得四周安靜得嚇人,因為,那個瘋狂的白人不可能這麼安靜,他甫踏出一步,巷子裡充的酸臭與血腥味隨即塞滿他的鼻子,這些味道讓他猶豫,湯米只好在巷口往內張望,不過,黑影遍佈巷底,他看不見那些陰影堆砌著些什麼,是垃圾,啤酒架子,還是屍體,總之,巷底透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危險氣息;湯米就這樣躊躇不前,直到五分鐘後,才有一個影子,緩緩朝他靠近。 那是,那個小女孩,那個身上滿是擦傷、結痂的小女孩,那件原本白色的連身服,像是打翻了紅色油漆般的,染了一整片深淺不一的紅,她正蹶著小嘴,皺起眉頭,用那雙赤裸的雙腳,慢慢的走了過來。 『讚美主。』湯米祈禱了一下,連忙抱住了小女孩。『妳還好嗎?』 小女孩指了指遠處攤位地上的熱狗麵包『他踩到我的麵包了。』 『麵包沒關係,等等叔叔再弄一個給妳。』湯米笑了笑,他看了看小女孩。『讚美主,妳一切都很好,我帶你去警察局找人幫忙,不要再留在這個不安全的地方。』他低下了頭看著小女孩。『妳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我的名字,』小女孩拉著身上的連身服,用舌頭點著牙齒輕輕說著。 『瑪莉,穿著紅衣的瑪莉。』
從巷子裡的無頭屍體往上數十呎,向下俯瞰,那是兩棟國王區邊緣的舊大樓,往旁越過七八棟大樓,我們來到了熱鬧的楓葉街,往旁再越過十幾棟大樓,這裡是位在國王區、皇后區與皇子區之間的百花街,街尾有幾棟十九世紀風格的老樓房,其中一棟老樓房,黑色的老樓房,屋角蹲踞著兩尊石像,最樓頂的一隅,一個房間窗戶正透著褐黃的燈光,窗戶的玻璃上滿是水滴,窗戶的木頭架構上,有著許多雨水正往內不斷滲濡著,沒有關閉起來的電視,正在不停地報導著新聞。 “流亡非洲奈及利亞二十餘年的,前維爾格企業總裁坎恩‧曼菲士,現在在國際刑警的押解下來到了瑞士聯邦最高法院的門口,他依然態度強硬的,拒絕透露任何關於維爾格在三十年前所爆發惡性倒閉的內幕,他堅稱,要知道內幕,要找人負起責任,就要去找一位叫做奈梅爾‧M‧維格的女士,坎恩表示,他只是掛名,一切的事情皆與他沒有任何關聯。” “擁有百年歷史的捷克維格家族企業,維爾格醫療生化科技公司,在三十年前爆發一連串的悲劇與恐怖事件,先是義大利維爾格企業總部發生因為內部鬥爭所引起的殺戮事件,接著是該企業在法國的貴族學校發生崩塌意外,而在這一連串事件後,維爾格接連爆發了,資金周轉不靈,支票跳票,不當裁員與數起商業間諜案...等等傷害該公司商譽的嚴重事件,其中最為嚴重的就是,有不明人士指控坎恩掏空該公司瑞士蘇黎世銀行三十個帳戶,金額高達三十五兆美金的嚴重弊案,負責營運該公司的總裁坎恩,在宣告破產以及法院登門拘提以前,輾轉透過第三國潛逃至非洲奈及利亞,一直到了今天,在法國與奈及利亞達成政治協商後,終於將他引渡歸國落網。” “由於維爾格為一龐大的跨國醫療藥品用具企業,與其有所關聯的國家高達數十國,相關債務高達五兆美金,各國的債權人紛紛飛抵法國聲討他們應得的賠償與權利金,由於我國也有數十家企業深受其害,此次坎恩‧曼菲士終於落網,相信法國政府會給這些受害者一個明確的判決與交代,相關後續報導,我們會持續為您追蹤與注意。” 遠離電視的聲音,從褐黃的便宜燈泡往下看著,一個穿著黑色牛仔褲的男人,呈一個大字型的躺在床舖上,吸滿濕氣的硬床墊並不是一個理想的休息場所,他那赤裸著的上半身,在那些有點濕黏的布帛上輕觸、磨擦著,他的耳朵,正在聽著雨水的敲擊聲與電視的新聞報導,他的鼻子,可以嗅聞到餐桌上那些土司麵包的酸味,他緊閉著雙眼,看著眼皮下的那些黑暗不斷深邃,男人的腦海裡,跑過了無數的畫面與片段,但是,他並沒有入眠,他知道自己在休息,不過,他的腦海,他的神經,每一個傳送電子的突觸,都還在積極的傳送的每一個訊號,男人感覺得到,在他熟知的無數畫面與片段之後,他將要面對,一個他並不喜歡的夢境,現在,他的世界,可以聽見一首,每個人都會演奏的八拍曲子。 “叮鈴鈴鈴鈴鈴” 八拍曲子還沒響起,傳進耳朵裡的,是一種催促的節奏,男人張開眼睛,褐黃的燈泡,微微的亮著,他側過了頭,朝著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恰好看到電視,電視上的女人還在播報著新聞,他的紅色手機正在電視上吵嚷地響著;男人緩緩起身,如同行屍走肉般,半走半拖的來到電視前面,他拿起手機,連看也不看就直接關掉了電源,然後握著手機,轉身,往著床上一躺,現在,他要重新將那些聲音脫離他的世界。 偶然的,他在躺下去以前,他看到的床頭櫃上的合照,那個金髮男人與褐髮女人的合照,他們笑得很甜,照片是他舅媽幫他們拍攝的,那是他們結婚前去山區露營拍的,他們在高中就認識了,一直到金髮男人警校畢業之後兩三年,他們兩個才結婚,那個褐髮女人,叫什麼來?凱倫還是凱兒?算了,他也想不起來,反正都已經離婚了;有時候他會想,或許,他們要是有個小孩或許就不會離婚了,小孩就叫做瑪莉或是強森之類的名字,他們會遺傳他那對漂亮的綠色眼珠,女孩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庭院玩耍,男孩總是活潑好動陪他玩傳接球,而凱倫會很開心的在一旁看著,也許,凱倫跟他吵著要離婚那時,看見這並不存在的瑪莉或是強森的瞬間,態度會改變,算了,別再幻想了,反正都已經離婚了,反正,他跟凱倫都已經離婚了,對,他就是那個金髮男人,他跟凱倫,已經離婚了。 眼前一片黑暗,電視的聲音開始遠離,那八拍曲子也漸次消散,黑暗與死寂佔有了他的世界,他可以感覺到,自己就像個在黑森林中迷路的小孩,深深的,深深的,走在黑暗無邊的廣大森林中,他可以感覺到腳踩在泥與草上的觸感,那種沙沙作響的聲音,那種礫石交磨的步履,恍若真的在一片森林當中走著,迎面而來的木香濃郁不刺鼻,樹影扶疏,透下滿地如碎石般的夜光,男人抬起頭,一輪鮮紅的月亮嵌在深藍的夜空裡,深黑的枝葉覆蓋其上,走著走著,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深藍色的開闊山丘,山丘不高,就像一團突起的小土山,就算想爬上去也要不到幾分鐘,他下意識的走向了山丘,緩緩的,來到了山丘頂端,他把右手叉在腰際,眺望著森林遠處,在視角深處,他看見了一面如鏡子般的大湖,蔌地一聲,他已經兩腳踩在冰冷的水裡,水淹沒過他的膝蓋,他發現自己一絲不掛,他正站在剛剛看到的那個大湖,鮮紅的月亮正照耀著他,紅色的月光,讓湖水變成一種黏稠的鮮紅色,他看向湖水,然後,就在那瞬間,猛然地,倒退了好幾步。 一種扭曲模糊的形象,從湖水中站了起來,從滿身濕淋淋的水中漸漸成形,每一顆水滴從那形象剝落的瞬間,就變成一道清楚的影像,他知道這模糊的形象,將會變成什麼樣子,這個夢,他已經做了上千上萬個夜晚,不過,每一次都令他膽顫心驚,扭曲模糊的形象伸出個像手一樣的東西,然後緊緊的扣著他的脖子,往他靠了過來,他不覺得呼吸困難,他只覺得,心跳加速,模糊的形象,已經將那死白膚色上的鮮紅嘴唇,靠在他的耳朵上,他聽見,那嘴唇輕輕開啟的細微聲音,他聽見,舌頭攪動著唾液的聲響,他感覺到,那模糊的形象剛剛產生的聲帶,正在輕顫著,他知道,接下來會聽到什麼,會發生什麼,這個夢,他已經做了上千上萬個夜晚,每一次都令他膽顫心驚。 “叮鈴鈴鈴鈴鈴” 他認得這個聲音,他感覺到那有點濕黏的布帛,他嗅到那種微酸的霉味,他聽見電視裡那叨叨絮絮的新聞播報聲,他知道,他脫離了那熟悉的夢境,回到了現實,而且還帶回了一身的冷汗,恍如他真的從湖中走了出來一般,濕濡了整張床。 “叮鈴鈴鈴鈴鈴” 那是他的電話,依然在響著,不過,即使不去接,等等也會有電話答錄機轉接,他醒來,只是找個藉口離開那個夢魘,不過,醒來只是面對另一個夢魘,一個名為現實的恐怖惡魔;他兩腳觸地的坐在床邊,拿起煙盒,然後又放下,然後又拿起煙盒,放下,最後拿了口香糖開始嚼著;床頭櫃上的那張離婚證書還等著他簽字,局裡的健康檢查報告也還在等著他到醫院領取,曠了幾天的工作,再不回去報到,恐怕會被炒魷魚,他腦袋想著,電話響著,他的頭,就又痛了起來。 “嗨,我是瓊恩,我老婆已經跟我分居,如果你是打來找她的,那麼你可以掛電話了,如果你是打來找我的,我建議你直接到我家堵我,不要期待我會回電,你可以選擇在嗶一聲之後說些話安慰我,或是在嗶一聲之後罵幾句髒話,謝謝。” “嗶” “瓊恩,是我,三天了,我知道你很難過,不過,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幫你請假了,你們隊長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華勒斯,你上次載老婆的屍體去內華達州棄屍,我可是足足幫你跟市立殯儀館請了一個星期的假。』瓊恩把右手食指跟中指靠在眉間搓揉著。 “而且今天又發生了兇殺案,你們隊長要全體都到公園街街口的現場集合,他要親自指揮這次的行動,我已經跟你們隊長說,瓊恩看完醫生也會到命案現場。” 『好樣的,華勒斯,從現在起,你在我心裡,是個渾球。』瓊恩兩手一攤。 “就這樣,五點半公園街街口見。” “嘟” 瓊恩閉上眼睛,把右手食指跟中指靠在眉間,他張開眼睛,看向了牆壁上的掛鐘,現在是四點十四分,從百花街走到公園街街口,也差不多是五點半,瓊恩想了想,拿起床舖上的一條浴巾,抹乾了身上的冷汗,走到浴室洗了把臉,打開鏡後的櫃子,拿起頭痛藥直接吞了幾顆,又開了罐感冒藥水喝了四分之一,胃藥也吃了幾顆,然後才離開浴室,他走到走到黑色的衣櫥前,拿了件黑色的襯衫套上,仔細的扣好每一個亮黑色的扣子,把警局配發的槍背帶穿上,然後從十數條紅色的領帶裡,很謹慎的選了一條主教紅的領帶繫上,然後在外面再罩上一件深黑色的西裝外套,他穿上一雙黑襪子,走回床邊,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拿起警徽放進外套暗袋裡,把配槍關上保險放進背帶中,走到玄關前套上一雙黑色的皮鞋,關掉了電燈開關,拿出褲子裡的鑰匙,走出房間,鎖上了門,轉了轉門把,一步步的,走在走廊那昏黃的燈光下,然後,走到了樓梯口,小心的,踩著每一階,走下樓。 『瓊恩,別緊張。』他對著自己說道。『不會跌下去的,不會的。』
一張白色的日曆紙,從某戶人家沒關緊的窗戶裡飄了出來,雨水很快的就打濕了整張紙,那一圈圈的濕潤,讓紙變得有些透明,日曆紙上印刷著“二○三七年七月十三日”,那是,今天的日期;瓊恩一腳就踩在那張日曆紙上,他正從百花街朝著公園街走去,手上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雨水灑滿他的肩膀,紅色的領帶在雨中晃蕩,不久,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朦朧大雨中。 我們把視線放低,看向地上一個鋼鐵鍛造的下水道人孔蓋,黑褐色的人孔蓋上,陰刻著羅倫爾的街景,在蓋子上有著十個環繞著蓋子的小洞,雨水就這樣,肆無忌憚的灌進小洞裡,人孔蓋裡,是一條深邃污穢的管狀通道,粗糙而濕潤的通道內側,從深處傳來了水流的聲響,漸漸沉下的視線,沒入漆黑惡臭的世界裡,然後,在便宜燈泡所串聯的世界裡,再次開展,水泥與磚塊砌成圓管狀的通道,上面是一盞盞用黃白光鎢絲燈泡串聯的照明設備,兩旁有著讓人通行整修的方型走道,不過,現在只有老鼠跟些下水道生物在使用,大雨變成的污水,在規定的管路裡奔騰,它們奔馳的終點,是一個巨大的球狀排水空間,漆黑的污水、濁黃的污水、白色的鱷魚、說不出名字的怪魚、棄養的寵物、動物的屍體、男人的屍體、女人的屍體、老人的屍體、小孩的屍體、數不盡的垃圾、數不盡的蛆蟲、數不盡的寄生蟲、骷髏與更多的骷髏,以及更多,更多無法用文字予以言之的東西,從四面八方,透過這幽暗地底的伏流,匯聚在這巨大的球狀空心墳地。 這個空間,就這樣在這裡,有一百年歷史?還是一百五十年歷史?可惜答案並沒有人知道,不過它確實是過去古老都市建設計劃中的一環,只是時代稍微的久遠了些;沿著球狀空間兩側的方型走道,踏踩著那些濕潤的石塊,向前往著深處的另一個圓管通道走去,你得分外小心自己的腳步,球狀空間的中央,可是一個有五、六層樓深的黑色大水池,在水池裡,有許多奇怪的生物,牠們正用著那黃澄澄的眼瞳,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牠們希望你的大意,渴望你的不留神與閃失,他們期待著有機會咬嚼你的骨骼,他們期待著有機會咬嚼你那小小的腦袋,你的死亡,會是牠們今晚餐桌上的歡愉。 穿過一道沒有上鎖的鐵柵欄,我們會發現,不知不覺地,我們已經來到了都市的另外一側,這裡,是皇子區最右側的地下,這兒的通道更加古舊,它們用著一塊塊被水浸蝕成帶青褐色的磚頭砌成,每一條通道都是縱橫交錯的十字狀架構,錯綜複雜的通道,宛若一座廣大的地下迷宮,不管你左轉還是右轉,都像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動動你的鼻子,你可有嗅聞到,那股挾雜在這充滿腐敗臭味中的一微絲藥香嗎?那些香味,在鼻腔深處輕輕的縈迴,番紅花、乾椒、馬郁蘭、馬鞭草、月桂葉、迷迭香...以及更多更多的香料,就像是在燉煮美味料理那般的, 令人不禁垂涎三尺,於是,我們如同漢斯與葛麗特一樣,循著那如魅影般的一絲香味,左曲右折的,在一個又一個的十字路口裡轉折著;走著,走著,逐漸的,靠近了香味的根源,直到我們來到另外一個人孔蓋通道底下,我們抬頭嗅了嗅,不,不太一樣,這香味與人孔蓋附近那法國餐廳的菜餚大不相同,這香味,是種古老的香味,像是童話故事裡,魔女的大鍋子中,那不斷冒泡的濁白水湯。 忽地一轉身,你看見一扇在十字路口暗處的矮木門,潮濕而陰暗地在那兒輕輕的開閤著,嘎啦嘎啦的響聲,像是對你輕聲叫喚著:過來、過來;一股油然而生的好奇心驅動著你,拖著微微顫抖的腳步,帶著熱切鼓動的心跳,小心翼翼的來到了木門旁,戒慎恐懼的拉開了木門,木門後方是一條冗長的黑暗長廊,在其最深處有著些微綠光綴著,害怕讓你猶豫與觀望了好一會兒,但,那並不能阻擋你太久,你循著那些飄散在空氣中的香味,踩著如同小偷般的步伐,踏進木門後的黑暗長廊裡。 潮濕的壁面,腐敗的霉味與香味交錯,四周響起的,只有你那躡手躡腳的步履聲,黑暗讓人感覺變得遲鈍,走了許久,仍不覺得稍有靠近最深處的些微綠光,長廊就像無止盡般的延伸著,恐懼感亦無止盡的延伸著。 綠光變成微黃,微黃變成亮黃,黃色的燈光滿照著你的臉,那是一種微弱光芒所聚集而成的明亮,揉揉你那已經習慣黑暗的雙眼,一個二層樓深的地下室,映照在你的眼底;你站的地方是個木製的走廊,整個走廊圍著地下室呈一個空心正方型的樣子,在約莫腰高的地方有著雕花繁複的木質扶手,離地面有一樓高,末端的地方各有一個樓梯可供上下,四周圍點著無數的鵝黃燈泡,上方的天花板有著一個四方型的孔洞,從洞裡垂掛著幾條三指粗的鋼索與滑輪機具,走到廊底,下了樓梯,底下是個看起來像工作室的地方,牆壁上掛著許多的工具,有長而銳利的長刀、小而尖的鑽刀,也有寬厚刀身的屠刀、滿是鋸齒的鋸刀,鉗子、夾子、鎚子、粗厚的鈍頭鐵棒,以及更多奇形怪狀的金屬工具;這些工具都被仔細的清洗過,但,銀亮的表面卻閃爍有如鏽色般的紅色光澤;你在中間的地方看見一個大木台,木台是用實心木所製成,看上去似乎非常的厚重,上面有著幾個木製枷具,台面上有著許多深淺不一的刀痕;工作室的地上,有著幾條溝渠,你看向牆角的水龍頭與水槽,它們的關聯已不言而喻。 飄散在空氣中的香味,把你的頭,轉向了角落的那一排褐色鐵桶;這些鐵桶和一般的汽油桶大小相同,桶子底端都有焦黑的炙痕,其中的一個,正用小火,燉煮著些東西,那些交錯而成的香味引人入勝,雖然,這四周怎麼看都不是適合烹調的好場所。 你稍微抬高了頭,看見鐵桶鍋上有許多鐵製的掛勾,你靠近了些鐵桶,這些混合而成的香味,令你想到些什麼,你再靠近了些鐵桶,這些混合而成的香味,讓你似乎看到了些什麼,你站在鐵桶旁,這些混合而成的香味,使你彷彿看見了那個坐在第三排後面的可愛白人女同學,你可以嗅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體香,你可以嗅到她頭髮上那便宜品牌洗髮精的香味,彷彿你就站在她的身旁那般,這些混合而成的香味,充滿了玄妙而危險的氣氛,你低下了頭,看向鐵筒裡那滿是香草的滾水。 覆滿香草葉片的水中,有著許多絲線狀的東西,它們像海中的藻類那樣,在水裡冉冉浮動,那種美麗的金色讓你聯想到柔軟的長髮,而那些東西下方的膚白色片狀物則給了你一些不好的預感;隨著滾水的對流,膚白色片狀物慢慢地浮了上來,你看見那些絲線是直接連結在片狀物上,看見片狀物上有兩個跟眼睛一樣的窟窿,看見片狀物上有著兩個手指粗的小孔,看見片狀物上有個外面圍著一圈豐潤突起物的大洞。 你倒退了幾步,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從背後竄爬上來,直達頭皮的感覺令人毛骨悚然,暈眩與錯愕引得你胃液逆流,翻騰而上的食物酸臭充塞你的口腔,血壓猛然的鼓動讓你心跳加速,因為,你知道鍋子裡正在煮的,並不是好吃的食物,即使她不是以如你平常所見的樣子呈現,你仍然知道那是些什麼,那是一個,不,那是一張,連著柔軟長髮的一張,人皮。 你跌坐在地上,你摸到木台下的濕黏液體,那種黏稠與鐵臭,讓把手伸到眼前的你,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是血,非常、非常大量的血,不管那是人血還是其他什麼生物的血,你感覺到害怕與心悸,空嘔欲吐的生理反應,使你的思考大亂,你根本無法用雙腳站起來,只能像隻小動物似的用四肢在地上向樓梯爬動;“離開!”、“危險!”、“逃走!”的單字塞滿你的腦海,你現在已經知道那些器具的作用,你已經知道木台與木枷的作用,你甚至於在腦裡勾勒出一個人被枷在木台上的樣子,那個沒有面容的陌生角色,正被你虛構出來的恐怖人物,用那些器具開腸剖肚。 你使盡力量地低頭爬著,明明近在咫尺的梯階,宛若數百公尺遠般的遙不可及。 『喀。』 膠塊接觸到水泥地面的聲音在你前方響起,沾染了斑駁紅點的白色裙擺在你眼前晃動,一雙厚底的紅色皮靴從裙裡穿透了出來,這些橫在你眼前的東西,正在告訴著你,她是個人,是個女人,但是,她出現的時機,卻讓你感到非常的不安,讓你的世界突然安靜得可以聽見每一拍心跳,與神經電流的嗡嗡低鳴。 『別怕。』 如同救贖般的簡單話語,那溫婉的語氣,帶著毫不苛責的口吻,打破了彼此之間的僵局,讓你不可置信地放鬆了緊繃的肌肉,雙眼不自覺的滿溢著淚水,你覺得苦難的時刻過去了,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高了頭,想看看這個人。 那是個有著一頭長髮的女人,她低著頭,看著腳前的你,金色的長髮垂掛在你的頭上,由於有些燈泡在她的身後,她的陰影正掩蓋著你的身子,但你卻仍能清楚地看見,她那對在黑暗中閃爍光輝的碧綠瞳子,你仍能清楚地看見,她那露著白森森牙齒的眉月唇口正在燦爛地微笑,你仍能清楚地看見,她正高舉著大腿般粗、沾滿毛髮與血肉的鐵榔頭,低著頭,看著腳前的你,毫不猶豫地,往著你的腦門砸下。 『別怕,因為很快你就會跟她們一樣,不會再感覺到恐怖,再也沒有痛苦,也沒有愉快。』 頭骨破開了,帶著些頭皮的肉塊,混著腦漿,擠向了眼珠,你的眼珠突出了眼框,你的思緒空白,不自覺的放鬆了身子,任由肌肉收縮、抽慉,口水唾沫噴出口中,過了一會兒才嘔出一口鮮血,糞尿從失禁的下半身,自然地流洩了一地;或許是,神經受到打擊前,仍舊在傳遞訊息,出人意料的,你從口舌裡,講了這麼一句。 『妳,妳,妳,妳,妳,妳,妳是,妳,妳是,妳是,誰,誰,誰誰?』 女人揚起了嘴角,兩眼愉快的彎曲著。 『我是瑪莉,穿著紅衣的女巫瑪莉。』她輕聲地說著,用舌頭點著牙齒輕輕說著。
猶記得那舌頭點著牙齒的自我介紹,仍在耳旁輕迴,一晃眼,我們已經置身在下雨的街道上,這裡,似乎看起來有些熟悉,你沒看錯,這裡,正是皇后區與國王區商圈交接的公園街口,紅黑色澤的事件,在巷子裡發生過後,現在,輪到代表法律的一方來為事件收場,唯一不變的,是大雨依然。 巷口停著一輛警車,車上坐著一個待命的警察,黃色的封鎖線掛在巷口,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站在線外,不讓閒雜人等進入;一個穿著防水外套的男白人蹲在巷底牆邊的無頭屍體旁,他拿著些鑷子、夾子,在屍體的頸部碎肉上,翻攪與搜索著;瓊恩嘴角掛著沒有點著的煙,右手撐著黑色的雨傘,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微微駝著背地站在無頭的屍體旁邊,他抬頭看著巷子上狹窄的天空,今天的雨勢依然滂沱,血也好,骨塊也好,碎肉也好,這些東西通通卡在巷底的排水孔旁,飄蕩著,浮沉著,而有一個穿著防水外套的男黑人,正在撈著、濾著排水孔裡的碎屑。 『你不是在戒煙嗎?』 瓊恩身後,走來了個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削瘦白人,他身上穿著印有市府殯儀館的黃色防水雨衣,褐黃色的頭髮上戴著頂藍色的棒球帽,頸上掛著銀質的耶穌基督像十字架,右側胸口上,用安全別針別著一個透明塑膠套裝著的名牌,白人舉起了右手,向著瓊恩揮了揮。 瓊恩沒有理會他,他只是淡淡的用眼角餘光瞄了白人一眼,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打火機,點燃那根煙,深深的,將那些揮發性質的東西吸進胸腔深處,緩緩從口中溢出一口如幽靈般的白煙。 『就在剛剛,戒煙失敗了。』 『嘿,那可不是我的錯唷!』削瘦白人連忙撇清自己的責任,他有些無奈地說道。 『我沒有怪你,華勒斯,』瓊恩再吸了一口,接著便把煙蒂對著牆壁捻熄,從胸襟的口袋拿出一條手帕把煙蒂包了起來。『只是到了這種現場,不抽根煙,實在是沒有辦法壓掉那些在鼻腔深處的血腥味。』 『原來是這樣。』 『沒關係,我想你大概在停屍間聞習慣了,不能體會我的感受。』 『真是謝謝你的寬慰與體量。』華勒斯臉色一沉。『對了,知道死者的身份了嗎?』 『嗯,這位是煙毒強劫慣犯柏金斯,他就住在公園裡,上個月才假釋出獄;柏金斯,這是位是市府殯儀館支援市警局鑑識組的法醫華勒斯‧庫柏。』 華勒斯沒有理會瓊恩,他繼續問道:『已經驗過屍了?』 『我們鑑識組的人,已經簡單地初步驗了一下。』瓊恩摸了摸鼻尖下緣子。『死因已經很清楚的呈現在現場,頭部在瞬間強烈撞擊牆壁,頭蓋骨破裂致死,整個頭顱骨粉碎成四十多塊大小碎片,碎片遍佈巷內,最遠的一塊達到巷子出口三公尺處;持槍的右手食指斷裂,部份內臟被外力拖到頸部的位置。』 『怎麼造成的?』 『我怎麼會知道?有可能是附近工地的吊車鋼索,在迴轉的時候恰巧勾到他的衣領,刺穿頸部後,勾扯內臟,拖著他往牆壁撞了上去;我們已經有警員去盤問工地的駕駛,他坦承喝了點小酒。』 『是嗎?工地的吊車鋼索會不會放得太低了點?而且還這麼剛好甩進巷子裡?』 『你的疑問句會不會太多了點?』瓊恩看著地上的男白人娓娓道來。『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工地的吊車鋼索恰巧勾到他的衣領,拖著他往牆壁撞了上去;還是你要我告訴你,根據牆壁上的力道與他殘留有打鬥痕跡的屍體,非常有可能是一隻從動物園裡逃走的大金剛,剛好在這裡為了地上一個,被踩了一腳的熱狗麵包,順手掛了威爾森嗎?』 『也...不是不無可能啦...』 『說的也是,也不是不無可能,不過,聽說最近的動物園在隔壁州。』瓊恩嘴角上揚,笑得非常僵硬,他轉過了身子,朝著巷口走去。 『喂,你要去哪裡?』 『回家阿,隊長臨走以前已經交代清楚,這案子確定不是由我負責,我知道這些事就已經夠了。』瓊恩冷冷的看著身後的華勒斯。『你要知道,賈伯許曠職了一個月,原本他負責的幾件兇殺案,現在,呃不,從剛剛開始,已經交由我來負責處理。』他彈響了一下手指。『阿對,你有空嗎?』 『怎樣?』 『幫我回局裡,跟勤務組的潔西卡拿一下申請表格到我家,星期五下午,我們到兇案現場瞰察。』 『為什麼?』 『這是你欠我的,我可是幫你跟市立殯儀館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唷?』 華勒斯啞口無言,糾著眉頭、心有不甘的低聲嘟嚷著。 ◆◆◆ 瓊恩撐著傘走到了巷口,在左手不遠的地方,看見了一台加長型的勞斯萊斯停在警車前,一個黑長髮、黑衣服的女人正好下了車,一個看起來像是管家的中年男人,正在為她披上了雨衣外套,中年男人對著巷口指指點點的,不知道說了什麼,女人側過了頭看向巷口,偶然地,與瓊恩對上了視線;瓊恩摸了摸下顎,側過了身子,朝著反方向走去,他不想多惹什麼事。 『嘿,那位穿著黑西裝的先生,你是警察嗎?』 女人開口叫住了瓊恩,口吻裡,帶著少許的命令語氣,瓊恩別過了頭,然後用眼角看了一眼女人,女人並不高,身高大約只有五呎二吋上下,他看見女人穿著並不便宜的黑色連身絨布套裝,黑色的長髮留到腰際,她的雙手左上右下的交疊在腹前,雙手套著長達上手臂的網紗手套,與其相對映照的,是那種帶著微青發綠的白色皮膚,她的臉型,融合著西方人的深刻輪廓,與東方人的柔順,值得一提的,是那對異色眼瞳,一綠一藍,熠熠地閃著迥異於人世的光芒;那個中年男人,靜靜地站在女人身邊,為她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 『我感覺得到你在用眼睛打量著我唷?』女人淺淺地笑道。 『噢,請見諒,這是一種職業病。』瓊恩回過了神,轉過了身子,正面對著女人。『是的,我是個警察,閣下有什麼事嗎?』 『可以請教一下,巷子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死了一個有投票權的成年人罷了。』 『謀殺?兇殺?』 『如果妳住在附近,我會告訴妳,那是意外;如果妳是記者,我會告訴妳,警方正在調查中。』 『我是住在附近沒錯。』 『好,那是意外,妳不需要知道更多,也請不要任意越過封鎖線,如果現場被破壞了,將會妨礙警方的搜證與調查;進一步的消息,你可以看這幾天的報紙,詳細的內容我們將透過發言人對外報告。』 『噢,真可怕。』 『不,一點都不可怕。』瓊恩冷笑。 『在我家附近有個人死在巷子裡,不可怕嗎?』 『那是意外,人總是會死的,至於是什麼時候死、死在什麼地方,那並非我們所能選擇。』 『你看得真開。』 『當妳看過太多死人跟屍體,妳也會跟我一樣看得很開。』 『那麼警官,你可以告訴我什麼東西才是值得畏懼與害怕的嗎?』 瓊恩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如同伴著雨水的節奏般,斯理慢條地說著。『什麼東西才值得畏懼與害怕,我並不知道,』他淺淺的在嘴角展露了點笑意。『但是,我覺得有兩件事讓我感到恐懼;首先,有幾個殺人兇手在本市殺了人之後,遲遲未被逮捕,就像是在向警方挑戰似的,仍在本市犯下數起類似的兇殺案件,我不知道他是住在本市的哪裡,也不知道他是誰,他可能只是個瘦弱的精神病患,或是我家隔壁大吵大鬧的高中生,或是本市的任何一個人,甚至於,他可能正在我面前,正在跟我聊天,這讓我從背脊感覺到一絲寒意;其次,市警局人手、火力不足,我一個人得負責數起看起來好像是連續殺人的兇案,面對遙遙無期的破案時程,與我們隊長每週一次的進度面談,一想到隊長的那張臉,我就感到非常的恐懼。』 瓊恩看著眼前的女人說著。 『嘿,額外告訴妳一個小常識,市警局已經創下一年內,每週都有人遞辭呈的記錄唷!』 『你們難道沒有想過,跟市政府反應這些屬於物理層面的問題嗎?』女人有些納悶的問道。 『新市長嘛,我並不知道,但是舊市長從來沒有理會過我們,』瓊恩看了看手錶。『抱歉,我有點趕時間,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先離開了。』 『好吧!我沒有問題了,你可以走了。』女人倨傲地抬起了下顎。 『請恕我直言,』瓊恩把手伸進了口袋裡。『有人跟妳抱怨過,妳說話的口氣很官僚嗎?』 『大家都這麼說。』女人燦爛的笑道。 瓊恩沒有再答腔,他苦笑了一聲之後,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向著他家走去;從大雨裡看向瓊恩,他的背影,在傍晚的陽光與雨水中,看起來就像是一絲幽魂在蠕動著。
『現在是二○三七年七月十七日上午十一點四十四分,天氣陰有雨,我是市府殯儀館支援市警局鑑識組的法醫華勒斯‧庫柏,這是我在市警局這裡的第三次現場鑑識工作。』 華勒斯對著手上的數位錄影機說道。 『我與市警局的警探瓊恩‧佛斯特,正在六月十一日下午所發生的,“威爾遜‧邦兇殺案”的現場作勘察;你可以從鏡頭裡看到,命案現場是發生在皇女區維京街的私人住所裡,這裡正是威爾遜‧邦的家。』 鏡頭轉向了一塊許久沒修剪的草皮,草皮不遠處,有著一間用上好木料建成的三層式平房,而瓊恩正緩步踏上屋前的階梯,今天的大雨依然,從大雨裡看向瓊恩,看起來就像是一絲幽魂在蠕動著。。 『我們現在要進入現場了,看到門口上的黃色封鎖線了嗎?』 華勒斯把數位錄影機對著門口。 『門鎖已經採過指紋了,但是我們仍然必須戴著手套去開門,現場仍是封鎖當中,因為偵辦進度停滯不前;我突然想到一點,瓊恩,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才下午而已,威爾遜就可以待在家裡不去工作?』 他把鏡頭轉向了瓊恩,瓊恩雙手插在口袋裡,正轉著頭東看西看。 『因為他是一間網路公司的老闆,你沒有熟讀報告才會想到這點。』 『因為他是老闆,所以下午不上班,跑回了家裡,所以才會發生這些意外。』 華勒斯走進了門裡,把數位錄影機對著門,仔細地拍攝著。 『門鎖是正常的,而門栓也是完好無缺的,大門也沒有任何撞擊、敲或是破壞的痕跡,這些在報告書上都有寫,看起來不像是一般強盜入侵的案子;好,走過門廊,我們看向左手邊,這是一個典型的家庭客廳,裡面有電視,沙發,沙發桌,桌上有一杯乾掉的茶,還有一個已經被老鼠吃光東西的空盤,盤裡原本是有個頗貴的小蛋糕,而此時的電視也並沒有關上,音量有被調小了些,地面除了灰塵之外,並沒有任何爭吵或是打鬥的痕跡;瓊恩,你有沒有什麼新發現?』 他看向正在客廳角落的瓊恩。 『事實上來說嘛,並不算有什麼新發現。』 『沒有新發現,所以我們現在往廚房前進。』華勒斯走向門廊,穿過了走道,緩緩的來到了廚房。 『廚房比較糟糕一點,餐桌被掀翻到角落,幾張椅子被拋到烤箱與火爐邊,不過根據初步鑑識報告,這裡並沒有找到任何值得留意的頭髮,或是需要注意的衣服布料;後門的門板與把手上留有大量威爾遜‧邦的指紋,不過,他並沒有從後門離開,這似乎是因為最上方的一個安全門栓,並沒有即時打開的原因;後門右側的牆上,有個撞擊的方形破洞。』 華勒斯放低了鏡頭。 『從這裡開始,地上開始有了血跡,從出血量來看,傷口雖然不大,不過卻有持續性的出血;循著血跡移動,威爾遜‧邦往門口走去,在門把上有其右手的指紋,不過,可能是因為簡易門鍊打不開的關係,他轉向身後的樓梯上了二樓。』 他拍攝著樓梯,連接二樓的地方陰暗無光。 『如果是逃亡,為什麼要選二樓?』瓊恩拉開了領子。 『我想大概是他慌了吧?』華勒斯放開了錄影鍵說道。 他們緩步踏著階梯走上二樓,由於光線不太充足,華勒斯開啟了夜間攝影。 『現在在二樓樓梯口,一上來就可以在腳邊看見一個不小的破洞,威爾遜‧邦在這裡被敲碎了足踝,旁邊可以看到白色的人形標識線,鑑識人員在木質地板內有採取到些許骨塊與肉片;我們再往前走一些,然後可以看到另外一個大洞,呃,腳踝在那裡的話,那麼這個位置大概是腹部左右,嗯,這個洞橫過整個腹部,我想,大概是攔腰截斷上下半身吧?』 『這個報告書上也寫了,上半身在正前方置物間旁邊的牆壁上。』瓊恩瞇著眼睛看著正前方。『你去開個燈好嗎?開關就在你的右手邊牆壁上。』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一副近視眼鏡戴上。 電燈閃了數次之後才緩緩照亮了整個二樓樓梯間,華勒斯看向正前方的置物間旁,牆壁那裡只有一塊方形的大洞,裡面的建材與管線赤裸地外露著。 『呃...人形標識線呢?屍體是掉進那個洞裡,所以沒辦法畫標識線嗎?』 『報告書上嘛...簡單的用血肉模糊帶過,實際的情形糟糕多了,』瓊恩摘下了眼鏡,轉頭看著華勒斯。『我們先來討論一個問題;你覺得這個案件裡,兇器可能是什麼樣的東西。』 『從一樓牆壁的破洞與二樓樓梯口來看,兇器具有相當質量、高密度的打擊性質。』華勒斯思考了一會兒。『八成是大鐵鎚之類的東西吧?』 『沒錯,報告上從木板破碎的方式來推測,應該是大約三十到三十五磅重的雙頭鐵鎚,其中一頭有可能是尖銳的錐狀。』 『所以呢?這跟那個洞有什麼關係?』華勒斯聳了聳肩。 『你覺得被這樣的東西敲到會怎樣?』 『被這樣的東西敲到會怎樣?敲到頭,頭就破了,敲到手,手就斷了,往脖子一敲,腦袋都有可能會飛出去!』 『沒錯,這個現場呢,在整理現場時遇到很大的問題,因為呢,為了偵辦,必需要找到上半身,負責整理現場的鑑識人員沿著下半身拖行的血痕尋找,最後只找到一灘木屑、血液、肉塊、骨骼與名牌上衣襯衫所堆成的肉泥糊,如你所說,在強大的敲擊下,完全沒有牙齒,沒有眼睛,沒有手臂,或是其他任何看起來像人形的東西,部份的屍體完全跟木材混合,威爾遜的上半身遍佈在置物間旁邊的牆壁上,甚至於滲入地板縫隙,他們搬也不是,清除也不是,萬不得已,最後只好把附近的木地板與木牆壁鋸了下來,通通帶回警局。』 『我的天。』 『不要這麼快就用掉你最錯愕的感嘆詞,這已經不是本市第一件了,在這之前還有十件類似的案子,只是他們沒有被敲得這麼細碎而已,但那些破腦、砸眼、頭顱破裂的屍體,保證更值得用掉你最錯愕的感嘆詞;你想看的話,可以到七課找法蘭西斯,填寫表格之後就可以進屍體保管室看了。』 『神阿,』華勒斯按著口鼻,他並不想吐,他只是想用這動作表現他的驚訝。『這種狀況你們的鑑識組探員受得了?我們殯儀館的員工可能也沒幾個人受得了耶?』 『你以為,我們為什麼會需要借調市府殯儀館的法醫來支援?鑑識組在這案件後遞出了三張辭呈,我們現在只剩兩個鑑識組探員,卻要處理十二個以上的案子。』 瓊恩看了看二樓面對馬路的房間,若有所思的思考著,過了好一會兒,他走近了書房,戴上了手套,同時戴上眼鏡,然後輕輕的扭轉了門把,把房門打了開來;那是個積滿灰塵的房間,打開的瞬間,猛然湧出一大團的灰黑粒子;瓊恩捂住口鼻,半閉著眼睛,往後退了一步;華勒斯連忙按下錄影鍵,尾隨在瓊恩身後。 『我們離開了樓梯間的兇案現場,現在進到了二樓面對馬路的房間,』華勒斯轉動著身子,讓鏡頭環視了整個房間一圈。『呃,四周有兩面架子,上面都放滿了書,其中一面牆上只有一扇緊閉的窗戶,這裡好像是書房的樣子,房間中央有個大桌子,木製的那種,沒有抽屜,桌上擺了個筆筒,裡面有四、五隻原子筆或鋼筆,書桌角落有一個仿古的檯燈,另外桌面上放著一疊夾著書籤的書本與雜誌。』 瓊恩走了過去,拿起了書堆上的其中一本,開始翻閱著;大部份的記事都侷限在當時發生的新聞,有幾則新聞則是關注在維爾格企業的弊案追蹤上。 『你打算今天把這些都看完嗎?』華勒斯走到窗邊,把窗戶打了開來,頓時空氣好了許多。 『是有這個打算,雖然我覺得很煩,不過這是工作,』瓊恩放下了手上的書,換了本雜誌開始翻著。『即使這是別人辭職不幹留下來的爛攤子,即使大部份的事報告書上都寫了,但這還是工作,我的工作。』他推了推眼鏡。 『既然大部份的事,報告書上都寫了,那麼話說回來,其實今天也沒有必要進行現地堪察不是?』 『也不盡然,我總覺得...應該有些什麼,過去報告書上所沒有注意到的盲點。』 『這是一種執法者的直覺嗎?』 『不,』瓊恩放下了雜誌,拿起了另一本童話開始翻著。『事實上來說,這比較像是置身在一本已經寫好的劇本鋪陳裡,而我只是遵從編劇的安排來到這裡,尋找他刻意留下的線索。』 瓊恩闔上了童話,書裡沒有任何一個單字他看得懂,他看了看封面,同樣的完全看不懂,他翻到了背面看著封底,封底裡有著一小格插圖,插圖裡,畫的是個金色短捲髮的小女孩獨自站在如鏡子般的湖邊。
那是間白色的房間,白色的軟質牆壁,白色的窗戶與門,白色的書桌與檯燈,白色的上下舖雙人床,白色的棉被,白色的衣櫃,就像惡作劇似的,打開衣櫃,裡面只有白色的衣服、褲子與裙子;不過,這裡只有一樣東西不一樣,打開書桌的抽屜,你可以看見一本書,唯一的一本書,一本童話故事書,封面寫著“奇德納的童話集”,故事書的 封底,有著一小格插圖,插圖裡,畫的是個金色短捲髮的小女孩獨自站在如鏡子般的湖邊。 有個小女孩坐在上鋪床邊,她的樣子,看起來就如同故事書封底的金色短捲髮小女孩一樣,不同的是,她的頭髮長得多了;她的右手腕上戴著一個白色的小手環,小手環上有塊金屬片,金屬片上刻著阿拉伯數字“六十二”;她穿著白上衣與白裙子,坐在床邊晃蕩著雙腳,她低垂著頭,只用一隻手抓著床邊的金屬護欄,看起來就像是隨時要用著頭,往地板墜下的樣子。 “喀噠” 白色房間的門輕輕地打了開來,一個紅髮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戴著一副厚厚的銀框眼鏡,手上抱著一個銀白色的資料夾,胸襟的地方別著一塊透明塑膠牌,裡面嵌著一張識別用的紙卡,上面有著這女人的頭像照片,以及女人的名字。 『早安,麗塔博士。』小女孩開口說道,但她仍持續地低頭並用力晃蕩雙腳。 『早安,六十二號。』麗塔答應道。『停止妳的動作,那看起來很危險。』 『好的,博士。』小女孩停止了動作,然後很不自然地笑著。 『六十二號,這房間現在沒有其他人跟妳一起住嗎?』 『沒有,自從上個月六十三號去坐“椅子”之後,就沒有人跟我一起住了,博士。』 麗塔點了點頭,她稍微地讓開了身子,一個小女孩正怯生生的站在麗塔身後。 『那麼,六十二號,這是七十三號,從今天起,她就是妳的室友。』麗塔拍了拍小女孩的背,讓她向前走進房間裡。『六十二號,她比妳小兩歲,凡事多照顧著她一點,讓她早點融入亞斯加特的生活。』 『是,博士。』六十二號轉過了頭對七十三號笑著。 『六十二號,早上的課妳就不用上了,妳等等帶著七十三號,在房屋裡到處走走,熟悉一下環境。』 『好的,博士。』六十二號向著麗塔,露著一個不自然的笑容。 『很好。』 麗塔走到六十二號面前,很小心地,摸了摸她的頭,然後轉身走出了房間,同時輕輕的帶上了門,留下了房間裡的兩個小孩,獨自地面面相歔著;倏地,六十二號跳下了床,七十三號著實地被這舉動嚇了一大跳,只見六十二號躡手躡腳的走到了門邊,把耳朵附在門板上聽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轉過了身子面對著七十三號。 『妳叫什麼名字?』六十二號問道。 『七...七十三號。』七十三號有些畏懼地答道。 『不,不是那些大人所說的數字,』六十二號雙手叉著腰地說著。『大人所說的數字,是把我們像商品貨物一樣,編組量化,方便他們管理與記錄的單位,名字就不同了,名字是一種有意義的代稱,它是用來區隔妳我不同的單字或是名詞,它可以是沒有意義的音節,像是莉莉、露露這樣,也可以是血統族裔的冗長名稱,像是,維格夫人或是古柏坦伯爵之類的,妳懂嗎?』 『懂...懂。』七十三號歪著頭。 『那麼,妳叫什麼名字?』六十二號問道。 『七十三號。』 『噢!』六十二號發出懊惱的叫聲『算了,忘記剛剛的部份,我們從別的地方開始問好了;妳是從哪裡來的?』 『哪裡?』 『就是妳住的地方,類似我們現在住的房間一樣的場所,有床,有窗戶,有門,有跟妳我一樣的小孩。』 『這個我知道,它叫,叫,叫,』七十三號想了一會兒『叫做華納海姆,是,是,是初階研究中心。』 『華納海姆,我也在那裡住過幾週。』六十二號笑了笑。『七十三號,妳不是只有一個人住在那裡吧?』 『嗯,那裡還有好多好多跟我一樣的小朋友。』 『七十三號,妳在那裡都做些什麼事呢?』 『我們早上要吃飯,下午要玩,晚上要吃藥,有時候醫生會帶我們去醫護室檢查身體有沒有問題。』 『妳們都玩些什麼呢?』 『玩具間裡有很多玩具,但是我們比較喜歡玩捉迷藏,或是其他跟別小朋友一起才能玩的遊戲。』 『那麼,妳們怎麼稱呼對方呢?喊大人所說的數字嗎?』 『嗯,還沒坐上“椅子”以前的人會這樣,但是坐過“椅子”的就不會用數字稱呼別人,因為那樣子讓我們覺得很不舒服。』 『很好,七十三號,妳坐過“椅子”了嗎?』六十二號在七十三號面前盤腿坐了下來。 『是的,我坐過一次。』七十三號大力地點著頭。 『坐過一次,所以妳也不用數字稱呼別人,對不對?』 『嗯,不過,華納海姆的奧哈姆先生不喜歡我們這樣,他禁止我們這樣稱呼彼此。』 『奧哈姆?是那個長白鬍鬚、看起來很狡猾的老頭子嗎?』 『我不懂狡猾的意思?但是奧哈姆先生確實有長著很長、很長的白鬍鬚;他,他,他說我們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他說我們不需要數字以外的名字。』 『好,』六十二號起身,按著七十三號的肩膀,讓自己與她一起並肩坐在下鋪的床邊。『所以妳不是不懂名字的意思,而是奧哈姆先生告訴妳不能這樣說,對不對?聽著,大人不喜歡我們用名字稱呼彼此,但,那並不代表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只要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這麼稱呼就沒問題了,對嗎?他們沒聽到,不就不會生氣了,是吧?』 『嗯,好像沒錯。』 『那麼,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七十三號吞了吞口水。『芙蕾雅。』 『華納海姆交換過來的女神嗎?』六十二號隨即輕輕摟著芙蕾雅。『好名字,那是從神話裡得到的靈感嗎?』 『嗯。』七十三號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的名字是兀兒德。』六十二號把右手掌對著自己,放在胸前,一雙綠眼閃爍著湖水般澄澈的青碧。『歡迎來到亞斯加特進階實驗室。』
大雨依然,隆隆的雷聲低低地在雲層底端盪迴,在皇子區靠近滾動巨人山坡的附近,一棟褐色的仿巴洛克式建築,在一樓的大理石入口處,有著一大排黑色的舊式聲音型對講機,壯觀地佔去了一整面牆;一個棕髮的女人站在對講機前,她的髮長直到背部中央,那些髮絲粗糙而混亂地捲著,女人臉上有些雀斑,大而厚的眼鏡壓在鼻樑上,身上穿一襲隨處可見的淺灰色便宜長裙套裝,外面罩著一件防水風衣,她的身後放著一個蓋面上印有商標的小型拖式行李箱,她把右手掌對著自己,放在胸前,然後做了幾次深呼吸,看起來像是鼓起勇氣般,微微顫動地從握拳的右手伸開食指與拇指,像把槍似的,用食指向著對講機那泛黃按鍵上的模糊數字,稍微地,將力量施放出來,施加在按鈕上,讓按鈕微微沉下。 “嗶~” 電子音色的長聲淺淺響起,沒多久,一個男人口音在電波裡回蕩的吵嚷聲,接起了對講機。 『喂?』 『先生您好,我是“快樂生活”家庭五金用品公司的業務員,我帶來我們公司精心挑選的新產品,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為您展示產品或是提供服務呢?』 『家庭五金?』 『是的先生,家庭五金用品。』 『你那邊有些什麼東西?』 『先生,我這裡有最新型接頭拆換式螺絲起子,輕鬆使用的強力老虎鉗,可填裝特製鐵釘的釘槍,我還帶了我們公司的商品型錄,裡面有數百種家庭常用的簡便五金,如果您許可我上樓的話,我可以將型錄提供給您選購,我們公司有專門的配送快遞服務,保證在訂購後的兩天內您就可以收到商品,同時會員可以享用免運費、分期免付利息的優惠...』 『稍等一下。』男人打斷了女人的推銷詞。『我要是就這麼放妳上來,怎麼知道妳不是詐騙集團或是那種垃圾分期付款商品的推銷員?要是妳是竊賊怎麼辦?』 『先生,您不必擔心,我有隨身攜帶證明文件,我們公司給每個業務員都配發了一隻查詢電話,您要是不放心的話,我可以把電話報給您,您可以打電話去詢問,是不是有這麼一個業務員;要是您不相信,我可以把我的名字跟業務員個人身份號碼報給您,您可以撥查號台,或是從黃頁電話簿上找“快樂生活”家庭五金用品公司去詢問。』 『噢,這設想的真是完備。』 『先生,您真的不必擔心,做這種生意講的是口碑,像我們“快樂生活”這麼大的一個集團,要是真有個什麼閃失或是損害名譽的事情發生,那些損失我們可是承擔不起呀!』 『妳說的也有道理。』 『那麼,先生您要參考看看我所帶來的商品嗎?』 『謝謝,我不需要。』 “噠~” 電子音色的短聲響起,它所代表的含義是,通話方掛掉了對講機。 不過棕髮女人並沒有放棄,她也許沉默了一會兒,不過接著她又按了幾個不同樓層的號碼,雖然大多數的住戶都不在,但最後,她仍幸運地說服了B區五樓一個中年女人願意讓她進入公寓。 這是一棟四個樓房所組成的圍樓式社區,它們順時針的分為A、B、C、D四區,樓房彼此可以互通,樓房中間所包圍的地方是個約莫四、五十坪大小的花園,裡頭擺了一個從口中冒吐著自來水的海蛇雕刻噴泉池,以及四座看起來許久沒有人整理的花圃;下午時分,陰雨灑落,天空中不多的陽光散灑在花園中,沙沙作響的雨絲,把視野漆成灰白色,噴泉池中的綠水輕泛連漪,寂靜的小花園裡透著靜泌的氛圍;棕髮女人走過積滿灰塵的管理台,鞋跟的腳步聲在長廊輕迴,身後拖著的行李箱,在水泥地板上喀拉、喀拉地轉動著滾輪。 由於沒有電梯,棕髮女人提著沉重的行李箱,一邊扶著脫漆掉色的木質扶手,一邊緩慢地、一步一步地爬著老舊的迴廊樓梯;她並沒有直接往著B區五樓的中年女人那裡前去,她反而一層一層地逐戶敲門拜訪,不過,如同她在對講機前的狀況相同,大多數的住戶並沒有在家;棕髮女人看了看懷錶,想想也是,星期一下午一點半,大部份人都在上班或是在學校,會留在家中的,不是專職的家庭主婦、尼特族與待業族群,大概就是一些生活步調與平常人不同的極少數族群。 連按了一、二層樓的空門鈴,棕髮女人提著行李箱,來到了三樓,她站在樓梯間的轉角,看向了陰影錯落、空無一人的長廊,下午時分的圍樓式社區裡,聽不見任何人聲,她側過了頭往著轉角對向的陰暗處看了看,在那裡,似乎有些東西,有些無法因其形而賦予名字的東西,在黑暗的角落裡,緩緩地蠢動著。 ◆◆◆ 時鐘的指針指著兩點十六分,那是個粗糙破爛的掛鐘,掛在斑駁落漆的米黃牆壁上,牆壁圍繞著一個骯髒的客廳,客廳裡的電視正播放著英語黑白片,沙發桌椅丟滿了食物與報紙,垃圾堆滿了通道,地板上的污漬乾涸結塊,通道末端,是扇漆黑的木門,上面只有個快要鬆脫的門把,以及一個看起來非常脆弱的門鍊;一個短金髮的女人坐在臥室床舖上,她上半身只穿著件運動型內衣,嘴角叼著一根紙捲煙,手中拿著一本童話書,背靠著床頭在看著,微突的小腹透露著女人懷孕的事實;而在廚房的地方有個全身裸體、蓄留著落腮鬍的拉丁壯漢,他的左手臂上還刺著黑色的火燄狀刺青,他正打開了水龍頭,用杯子喝著自來水。 “叮咚~” 拉丁壯漢飲下杯中的水,用雙眼看著門口,一動也不動,等過了一會兒,確定門鈴沒有再響起,他才拎著空杯子走到了臥室門口邊,看了看坐在床舖上的短金髮女人,然後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走近女人身邊,他伸手拿掉女人手上的童話書,彎下了腰準備親吻女人。 “叮咚~” 壯漢的動作停止在鈴響的瞬間,他暗暗的罵了些髒話,然後,他停止了動作好一陣子,才繼續他親吻女人的動作。 “叮咚~” 『操!』 壯漢從地板上拿起一條短褲套著,憤憤地、邊走邊咒罵的走到了門邊,在栓著門鍊的狀況下打開了門;長條形的門縫,照進了走廊小燈的鵝黃色光線,燈光下,站著一個足足矮了壯漢一個頭的棕髮女人,她有著一臉雀斑與不太健康的膚色白,鼻樑上大而厚的眼鏡,讓她的雙眼如同躲在五里霧中般的模糊,她沒有戴耳環,也沒有穿耳洞,那身便宜的套裝與防水風衣,加上那行李箱,讓她看起來像極了街上推著購物車的流浪漢,有些可憐而且相當的可笑。 『先生您好,我是“快樂生活”家庭五金用品公司的業務員,我...』 『操!妳打擾到我了!我不需要那些東西!滾出我的視線!』 棕髮女人的話才說到一半,壯漢便毫不猶疑地打斷女人的推銷詞,棕髮女人有些退縮,但她看起來似乎不打算放棄的樣子,她從風衣內側拿出了一本便宜印刷廠印製的廣告型錄。 『先生很抱歉打擾您,我帶來我們公司精心挑選的新產品型錄,裡面有數百種家庭常用的簡便五金...』 『操!』壯漢惡狠狠的瞪著女人。『我再說一次!滾出我的視線!』 棕髮女人縮著身子,退後了一小步;壯漢無法看見她眼鏡後的眼神,無從判斷女人是否吃這套,不過,他也不打算繼續跟著這推銷員消磨下去,住在這三流社區,每天都有這樣推銷員來騷擾,你不是得學會拒絕,要不,你得跟這職業流氓一樣學會耍狠,壯漢用力把門一堆,把自己跟女人狠狠的隔絕開來,他在門後站了一會兒,直到他聽見了行李箱滾輪的聲音,才轉身走進了臥室。 “叮咚~” 才剛踏進了臥室,門鈴聲很不識相的在此時再度響起,壯漢忍俊不住,回過身子直衝到了門口,氣呼呼的拉開了門鍊,同時握緊了他的拳頭,準備狠狠的賞給那個女人幾拳,就在他猛然把大門拉開的瞬間,他停止了動作,一句準備罵出口的髒話,又咽回了喉頭,因為,在大門前,並沒有那個女人的蹤影,那裡,只有那盞走廊的鵝黃小燈在亮著,只有空氣的聲音在走廊流動著。 『搞什麼...』壯漢納悶的喃喃自語,他鬆開了緊握的拳頭,用著滿是疑惑的表情,瞪著眼前空蕩蕩的走廊,想了一會兒,壯漢搔著頭頂的癢處,緩緩的,把頭探出門外。 『費恩托爾先生?』 壯漢稍微偏側過了他的臉,他只感覺到陰影覆蓋過他的臉頰、眼睛,在他所見世界的最後一眼,是個在鵝黃燈光下,高舉著長柄鐵鎚的長髮女人,還來不及辨別她的髮色與臉孔,一瞬間,沉重的敲擊聲,在他的腦袋內部響起,他看見鮮紅的顏色填滿世界,還有,女人眼瞳中閃爍的,深綠。 ◆◆◆ 從二十分鐘前開始,窗外的雨勢稍微大了點,乒乒乓乓的敲打著玻璃雨面,讓人幾乎聽不見除了自己說話以外的聲音,坐在臥室床舖上的短金髮女人正在看著書,她看看走廊,因為她遲遲沒有等到壯漢走回來,仔細聆聽,似乎有些悉悉數數的聲響,然後,是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這,並不是她所熟知的那種關門方式;女人猶豫了一會兒,有些許的不安,也有些微的疑慮,她闔上手上的書,走到了連接客廳與臥房的通道上,通道的燈並沒有被點亮,短金髮女人伸手按了按開關,不過通道的燈卻連閃都沒有閃,短金髮女人望向通道末端的大門,從門縫滲漏的光線,勾勒出一個站在門口的人形輪廓。 『杰克?』短金髮女人低聲地喊著壯漢的名字。 『煮湯的姊姊,切肉的妹妹,陌生的女孩要來了,要來了,金髮的女孩,紅眼的小狗,陌生的女孩要來了,要來了...』襯著雨聲,黑暗陰影裡,傳來了一個女人的歌聲,那種柔細輕語的音調,如同囈語般詭譎地起伏著。 『杰克...?』短金髮女人不可置信地再喊了一次壯漢的名字。 『...提腳跺著,敲碗喊著,再來再來,端菜上來!握拳槌著,張口叫著,再來再來,端菜上來!』黑暗陰影裡的女人一邊唱著、一邊拖著東西,緩緩在黑暗中蠕動著。 『妳...妳是誰?』短金髮女人發現自己正莫名而激昂地顫抖著,因為恐懼而緊縮的腳底與指尖血管,甚至讓她感覺到劇痛。 『不見的姊姊,消失的妹妹,黑鐵的大鍋沸騰著;殘酷的女孩,失蹤的黑狗,餐桌的燉肉吃完了...』陰影裡的女人,她的髮緣前端緩緩地步入光線可及處,金色的髮絲在光線下,展露著不可思議的藍白色反光。 『妳...妳要幹什麼?』短金髮女人試著移開腳步,但,那雙腳卻如同被梅度莎瞪視過般的僵硬。 『不見的姊姊,消失的妹妹,陌生的女孩回家了,回家了...』現在,那女人的半個身體步出了黑暗,白色的皮膚平滑得透出了光澤,她穿著一襲貼身的鮮紅色無袖洋裝,右手拖著一把長長的黑色矛鎚,尖銳的一端宛如放大數倍的銳利鐵釘,鈍扁的那頭還沾染著著黑色的肉塊與血漬,這鎚頭沉重地在地板上平拖,而她的臉上、手臂上,染滿了噴濺開來的紅色斑點。 短金髮女人張大了口眼,雙腳頓時一軟,重重的跌坐在地板上。 『金髮的瑪莉,綠眼的瑪莉,紅衣的瑪莉回家了,回家了。』女人步出了黑暗,她打著赤腳,踩著一種宛若貓科動物的腳步,平穩而無聲地踏在木質地板上,那一雙綠色的眼珠如硬幣般圓瞪,她的面容似乎有些歪斜,使得她的鼻樑與嘴唇有種並沒有在臉部中心線上的錯覺,金色的長捲髮輕盈地隨步伐搖擺著,雙手手指像樹枝般異樣的細長,女人輕鬆地用單手扛起足有其身高一半長度的黑色矛鎚,雙腳大開地站到短金髮女人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板上的短金髮女人。 『嗨。』她呲牙裂嘴地笑著,彎曲的嘴角,幾乎就要裂到耳根。 短金髮女人從她的雙腳間看見了通道陰暗處,倒躺著一具左手臂上刺著黑色火燄狀刺青的屍體,那如同花瓶瓷器破開的頭部,除了青白帶綠的液體緩緩流涎一地,鮮紅帶黑的碎肉片,正與女人肩上的黑色矛鎚相互呼應著;如果,她沒猜錯,如果,厄運正在降臨,那正是她剛剛一直所呼喊的男人。 『妳...妳要錢的話,我,我把錢都放,都放,都放在客廳的櫃子裡,』短金髮女人結結巴巴的說著。『請妳,請妳,放過我跟這個孩子吧?』 『我不要錢。』那女人轉了轉肩膀上的矛鎚。『看來,妳似乎忘記了些事情,還記得剛剛那首童謠嗎?』女人撥開了面容前的部份髮絲,讓她的面容從陰影下顯露出來,接著用雙手高高地舉起手中的黑色矛鎚,同時將矛鎚如同大鐵釘的那端轉到正面。 『妳是...!』 看見那面容的短金髮女人,霎時間勾起許多想法與思慮,她的腦海裡有一句話,必須在此刻說出,但就在下一秒,矛鎚尖銳的那端,已經從胸膛上方刺入短金髮女人胸膛內,順著揮下的方向,拉扯著皮膚,敲斷了鎖骨、肋骨,劃穿了肺,穿破了隔膜,勾破了內臟腸胃,最後刺進了滿是羊水的子宮,然後,順著一個勢子往後用力一拉,從劃破的傷口處將矛鎚抽出,劃破的傷口處也猛然地湧流噴出了大量的羊水與鮮血;矛鎚劃過之處,如同猛獸的牙齒咬囓過般撕碎不齊,大量的鮮血從斷破的血管冒出,或著未消化完全的食物、胃液滻流一地;短金髮女人來不及把話說完,一大團的鮮血從喉頭湧塞而上,從她的口鼻猛然嘔出,短金髮女人彎曲著身體,微微前傾的,向著側邊倒臥而下。 她仍有些微的呼吸,視線開始黑暗而淡出,她看見,自己腹中有一條管子,連著某樣小小的、有如人形的東西,垂伸在眼前的一灘血泊中,然後,那黑色的矛鎚,重重的,壓在那小東西上,她淌流不出眼淚,取而代之的,從眼角冒流的盡是鮮血,直到,她的世界完全黑暗。 ◆◆◆ “叮咚~” 門鈴聲響起,一個中年女人打開了門,她看向了門口前的走廊,那裡站著一個帶著大眼鏡的棕髮女人;他們攀談了一會兒,但最後,中年女人還是拒絕了她的推銷;棕髮女人提著行李箱,一樓一樓的往下走著,穿過樓梯長廊,穿過海蛇雕刻噴泉池,穿過小花園,走過那一大排黑色的舊式聲音型對講機,然後無奈的走進滂沱的雨勢中,消失在街角。
大批的制服員警,走過那一大排黑色的舊式聲音型對講機,穿過小花園,穿過海蛇雕刻噴泉池,穿過樓梯長廊,一樓一樓的往上走著,他們來到了一排有著房門的走廊前,在其中一間房間前,拉起了黃色的封鎖線,房間門外有著一灘血漬,約莫兩個手掌的大小,循著血漬的導引,在玄關的黑暗角落裡,倚著牆壁側靠著一個已經發臭的男人屍體,他的頭骨上有著被硬物擊破直徑約有十二公分的大洞,青紅的漿狀物半乾半濕的滴流了他滿身,雙眼像是漫畫那樣爆突出了眼框,只憑兩條視神經無力地垂懸著,攀附其上的白色蛆蟲,正飽餐那腥臭的肉絲;玄關與房內連接往客廳的木質走廊上,有著某種重物拖曳過的痕跡,地板那些用來拼貼的木塊上,除了乾涸的血垢,還有著幾道淺淺的刮痕,刮痕的終點,是一大團如同爛泥般的血跡肉醬,面積幾乎佔去整個客廳的三分之一角落,蒼蠅不斷地在這灘肉醬上面飛舞、盤旋,牠們除了要享用這原是食物鍊頂點生物的死亡與腐敗之外,更要努力地延續著牠們族群的生命,如果牠們不是這麼的骯髒、污穢、醜陋與惹人討厭的話,就某種生物學上的意義來說,這是一種美麗而且值得敬佩的生物。 瓊恩站在離門口稍遠,大約兩戶距離遠的走廊前,他的視線停留在走廊底端窗外,一朵下著雨的灰雲上,身上依然穿著那襲黑色的西裝,搭配著那紅而亮的領帶,右手上拿著一本筆記本,左手握著筆,一副看起來像是要抄寫東西的樣子,但他的筆卻停在某個筆畫上,他的面前站著一個肥胖的非裔中年女人,而這女人正在滔滔不絕地、不斷重覆地向瓊恩抱怨著那個已死的男人與肉泥,過去在這公寓是多麼的惡名昭彰與惹人討厭,扣除那些冗長而無趣的開場白和髒話,大體上來說,只有兩件事:第一、晚上的時候作愛做的事吵得大家都睡不著;第二、他們積欠了數百元的管理費未繳。 不過,在這長達十五分鐘的陳述裡,任何有可能可以當成線索的內容,倒是一句也沒有。 『抱歉打斷您一下,墨菲太太,』瓊恩先把右手食指跟中指靠在眉間搓揉了一會兒,試著緩和他的頭痛,他不得不中斷了胖女人的抱怨,因為再這樣下去,恐怕會擔誤他的下班時間。『妳有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告訴我呢?我知道他們很糟,不過,他們是在沒有經過你們公寓管理委員會同意下,直接搬進來然後就住下,換言之,他們沒有、也不會留下任何住戶資料,更別提繳交管理費;我們知道他們的名字,費恩托爾什麼的,但很顯然那是化名,他們沒有身份證,在國土管理局也沒有出入境的資料,他們是一片空白;而根據多數住戶的意見表示,你們家是與他們接觸最多的一戶;所以我想,也許有什麼妳所知道的小細節,說不定會是能幫助破案的關鍵。』 『警官先生,那是因為那些住戶沒有告訴你,接觸最多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搬進來的當天就跟我那沒用的丈夫借了三百塊錢!』墨菲太太氣呼呼的說道。『我天天都在跟他們催討這筆錢,天殺的小混混,不要以為是混黑幫的,就可以唬得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羅倫爾還有警察跟法律存在!』她雙手插腰,用鼻孔瞪著瓊恩。 瓊恩愣了一下,這之中,確實讓他聽到了些東西。『墨菲太太,您可以再說一次剛剛所說的話嗎?』 『羅倫爾還有警察跟法律存在?』 『不,警察跟法律他們偶爾會不在,再之前一點。』 『不要以為是混黑幫的,就可以唬得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墨菲太太,妳沒提過他是幫派份子。』瓊恩把食指靠在眉角、姆指靠著臉頰,用以表示他的無奈。『墨菲太太,妳有可能知道他加入的是什麼幫派?』 『天知道他加入的是什麼幫派?他總是指指自己肩膀上那團不知道什麼鬼的刺青,然後一臉倒楣樣子的說,』墨菲太太一邊學著男人的口氣一邊說道:『“看清楚,小心我找幫裡的兄弟斃了你們全家。”』 『墨菲太太,謝謝妳的配合,我沒有其他要問的東西了。』 看著墨菲太太拖著肥胖渾圓的身軀離開後,瓊恩從口袋裡拿出一顆頭痛藥跟一顆胃藥,丟進口中,混著口中的唾液,直接嚥下了喉嚨;他走到了門邊,蹲了下來,面對著那垂掛雙眼的男人,轉亮了手上的手電筒,男人的左手臂上確實有個黑色的火燄狀刺青,瓊恩瞇著眼睛,試著透過焦點的模糊,無視那些白色的小蟲,試著從這個手臂上的黑色火燄裡,看出點端倪;看了一會兒,他很下意識的往上衣口袋,掏出煙盒,拿出一根煙,也不去點燃它,就這樣掛在嘴角,他對那些扭曲的線條,似乎看出了些脈絡。 『又在抽煙呀?』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從瓊恩身後響起。 瓊恩轉過頭,循著聲音的方向冷看了一眼,那是華勒斯,他同樣穿著黃色的雨衣、掛著透明塑膠套裝著的名牌。 『抱歉,我來遲了,今天的雨下得特別大,剛剛路上塞車。』華勒斯搓揉著那雙淋過雨的雙手說道:『有什麼進展嗎?』 『有沒有覺得很眼熟?』瓊恩指了指客廳深處的肉泥。『有沒有朋友是長那樣的?』 『我沒有那個種族的朋友。』華勒斯捂著嘴說道,臉色有些難看。『你想說的,是這跟最近查的案子,都一樣有被害人被敲成肉醬吧?』 『沒錯,同一種手法的第十二個被害者,』瓊恩試著把男人手臂上的刺青畫在筆記本上。『如果單以羅倫爾來計算的第十二起,我在思考的,是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不是試圖去掩蓋某種事實?』他開始在筆記本上刺青紋路的空間裡,試著填刻些字母。 『就像故意用焚屍的方式,企圖不讓人知道死者身份?』 『有可能,這些人的身份與背景可能有某種共通點存在,我可能要跑一趟資料室,翻翻檔案,然後坐在躺椅上想個幾天,也許才會有點頭緒。』說完,瓊恩回過了頭繼續畫著刺青。 華勒斯沒有搭腔,他走進了現場,現場正在進行搜證與調查,拍照的人拍照,採取檢體的人,蹲在地上一語不發地揀拾著那些肉片,現場充滿著一片寂靜而嚴肅的氛圍;華勒斯在客廳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走進臥室裡探看著,床頭的地方擺著一個煙灰缸,旁邊有著一包剛拆封的煙、以及幾本孕婦須知事項的宣導手冊,沒有熄滅的床頭燈,鵝黃色的光線微弱而閃爍,華勒斯看向了床舖,半掀的棉被上,擱著一本書,一本童話書,一本有著硬質書皮的童話書;華勒斯很直覺的伸出了手,將書拿到眼前,他翻到背面看著封底,封底裡有著一小格插圖,插圖裡,畫的是個金色短捲髮的小女孩獨自站在如鏡子般的湖邊;他打開了書頁,那裡面是一種類似兒童繪本的故事書,不過書裡面沒有一個字華勒斯看得懂,內容像是斯拉夫語系的文字,每個字都是冗長而且複雜,於是,華勒斯就只好像小孩在看圖鑑那樣,一頁一頁的翻看著那些圖片。 書本身並不厚,頁數也是寥寥無幾,不過內容雖然不多,但算起來也有四、五個故事,華勒斯囫圇吞棗的,一頁又一頁地跳著閱讀,很偶然的,他翻到了一頁夾著一片黑色書籤的段落,於是,他放慢了翻頁的速度,仔細地看了起來;第一頁是個女孩站在大湖邊看著自己,水裡的倒影,有些恐怖而猙獰;第二頁是金髮女孩站在鏡前,四周一片黑紅,而黑紅陰影似乎有著人的手腳;第三頁是金髮女孩被關在閣樓裡,她正看著星星,把字句寫在牆壁上;第四頁是金髮女孩躺在一個溫暖的黑髮女人腿上,雙眼流著眼淚;最後一頁,則是黑髮女人牽著女孩走在離開村莊的路上。 “砰啪!” 華勒斯翻到了下一頁,然後全身猛然的顫抖了一下,這一下將他手中的書都震掉到了地上,在靜默的兇案現場發出不小的聲響。 『你是怎樣?』幾乎在同一時刻,瓊恩咬著沒點燃的煙,來到了臥室門口。『看到兇手躲在衣櫥裡嗎?』 華勒斯沒有回應,他還處於被驚嚇到的瞬間,整個人傻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是傻傻的用手指著掉在地上的童話書;瓊恩滿不在乎的走到了童話書旁,撿拾起那本書,然後逐頁地翻著。 『這本書...?』瓊恩輕觸著書面上細膩而微凸的插畫,有些疑惑的、有些不解與熟悉的,一頁翻過了一頁。『...是不是在哪裡看過?』 翻到了金髮女孩被關在閣樓裡看著星星的那頁,翻到了黑髮女人牽著女孩走在離開村莊路上的那頁,接著,瓊恩翻開了下一頁,那是與前一頁相同的金髮女孩,她站在迎向夕陽的道路上,一手還牽著黑髮女人,她正轉過了頭,就像是對著寫故事的人,或是看書的讀者那樣,在深白的面孔上展露出一口白而尖的牙齒地笑著,愉悅而彎曲的雙眼,環繞著眼框畫上了許多黑色的複線,讓那眼睛恍若因為歡喜而在微顫,那表情彷彿在透露著,女孩達成了某種邪惡的意圖,一旁的頁面上,只寫著一句用雙引號括起來的句子。 看到的瞬間,瓊恩也微微一震,那是一種猙獰的意念,一種強烈的思緒,如雷貫耳的,透過圖片傳達到了瓊恩的心裡;許多片段閃過他的腦海,他開始把刺青裡的扭曲火燄串成了一堆字母,他想到他的夢,想到了許多故事,金色的長髮,稻田,他與他那腦性麻痺的妹妹,以及許許多多的小孩,大海,銀色的月亮,聳立在海中的古堡,血,血,血,更多的血,宛如血池般的大湖,然後,一個白色的小房間,出現在他的眼前,一個小女孩正要開口唱歌。 『看吧,你也被嚇到了。』華勒斯捂著嘴,臉色發青,他看著發愣的瓊恩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是,我也被嚇到了,我突然想到了許多關連的線索。』瓊恩回過神來,斜看了華勒斯一眼。『華勒斯,你覺不覺得這本書很眼熟?』他把書翻轉到了封底,面對著華勒斯。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有點眼熟...是不是最近我有在書店或是哪裡看過?』 『不,是一個與這裡毫無關係的地方。』瓊恩嘴角微微的上揚。 『你的心裡已經有個底囉?』 『不完全有答案,但是我不相信這會是偶然,也許對偵查有些幫助。』瓊恩把書遞給了華勒斯。『幫個忙,找間翻譯社,把書的內容翻一翻,順便查查書的出版源頭。』 『喂,老兄阿!你是不是搞錯了,我是來支援警局鑑識組的法醫耶?』 『沒錯,所以這算是私人請託,翻譯費用我可以幫你寫申請書報公帳。』瓊恩微笑。『你知道的,我還有另外一條線要查。』 『“你知道的,我還有另外一條線要查。”』華勒斯故意學著瓊恩的樣子說道。『哪一條?』 『剛剛想到的,“MEXICO”,』瓊恩打開了筆記本,用右手抓著筆記本上緣,向著華勒斯翻開畫著刺青的那頁。『在本市僅次於之前消失的“惡名昭彰馬戲團”,排名第二大的拉丁黑幫“墨西哥”。』
“MEXICO”六個字母在雨水的拍打下,靜穆的,透著灰黑色的光澤,不一會兒,招牌亮了起來,通電的滋滋響聲,總讓人覺得有些神經過敏。 雖然是中午時分,市政府大樓周圍卻冷清得像深夜時分,街尾的地方閃爍著那個寫著“MEXICO”的霓虹燈招牌,招牌下有個緩緩走動的人影,那正是在雨中走著的湯米,他的左手上握著一把傘骨斷了兩根的黑色舊傘,身上套著那件淺綠色的雨衣,右手裡還拿著一個裝有一隻絨布小熊娃娃的印花紙盒,在滂沱的雨勢裡,他的臉上依然掛著一個爽朗的笑容,現在,他正往著市政府大樓的方向緩緩前進。 市政府大樓本身是個仿古希臘神殿的五樓建築物,湯米踏著漫長的階段走進市政府大樓裡,一映入眼廉的,是入口大廳底部,一尊靠牆放置的巨型女夜魔大理石像,她正用著雙臂環繞著身體前方的一個年輕女孩,並且像是正在讓女孩作惡夢似地裂嘴笑著,湯米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他有些納悶,為什麼市政府會在入口放上一個這麼氣氛詭譎的裝飾?藝術?還是某些重要人士的個人嗜好?湯米沒有繼續往下想,因為今天來這裡的目的不是欣賞雕像,而且,石像的笑容,讓他微微地感到背脊發涼。 湯米看了看四周,身邊大部份的人們都穿著乾淨而昂貴的西服與套裝,相形之下,他那一身破雨衣,除了有些格格不入之外,還顯得有些寒酸,湯米低著頭快步走到了詢問櫃台前,向櫃台的人員問了些問題之後,一邊道謝,一邊往著大廳左側的一段環狀階梯走了上去。 甫踏上二樓,湯米便在冗長的走廊入口,看到一塊寫著“社會福利部門”的壓克力招牌懸掛在走廊上方,那裡就是他今天要去的地方。 ◆◆◆ 透過大大的落地玻璃門往房間裡看過去,粉紅色的房間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有許多填充玩偶,有幾台電視與遊樂器,還有一整箱的玩具積木,也有一整個書櫃的月刊讀物,靠正中央的地方擺了一組小沙發,房間就宛若一個小家庭一樣的溫馨;現在這個時刻,大約有十幾個小孩在裡面待著,從他們的外型來看,膚色與人種並不統一,不過,以白種人居多,大部份的年齡都在十一歲以下,他們正各自做著自己想作的事,其中的五、六個圍著電視高聲地叫囂,遊樂器的血腥畫面,讓他們的情緒非常高亢,另外有兩個小女生在玩著芭比娃娃,她們一邊梳著娃娃的頭髮,一邊編織著幻想的劇情在玩著扮家家酒,還有三個小孩拿著飛機玩具,幻想著玩具正在天空翱翔,一個金髮,一個黑髮,一個亞麻黃,他們各自扮成敵對的士兵,相互追逐地,在寬闊空間裡到處跑著;相比於其他玩具受到小孩們的歡迎,書櫃前面的閱讀桌,就顯得冷清與安靜多了。 那書櫃是個用黑鐵做成的鐵方格架子,有一扇嵌著透明玻璃的雙開門,裡面除了一些當期的月刊讀物,還有幾本世界兒童名著之類的精裝書,雙開門半開著,有幾本書被取離了架子,這使得原本排列整齊的書本,有些歪歪倒倒地互相斜倚著;那些被取離了架子的書,一本一本地被堆放在閱讀桌上,就像是砌牆一樣,遮蔽了閱讀桌的一角。 玩飛機玩具的小孩們,用著幻想的機槍互相射擊,扮演軸心國的黑髮小孩,另外被兩個小孩擊落,他一邊發著失速墜落的聲音,一邊往著書櫃前飛了過去,他跑得飛快,但,卻是歪歪斜斜地倒著跑,宛若他就是被擊傷的飛行員一樣,忽左忽右地四處亂飛,他把視線集中在低角度,口中發著失速墜落的聲音,他打算撞上那堆高高疊起的書本,讓他幻想的飛行員,有個英勇戰殉的華麗結束。 “啪!” 就在他要英勇戰殉的瞬間,手上的飛機突然被人用手拍落,飛機著實地墜落在地板上,掉了其中一隻起落架,斷了其中一片機翼,小孩先是皺著眉頭看著地上的飛機,然後用著狐疑的表情,感覺著手背上那冷冽微痛的殘留觸感,最後用著兒童等級的憤怒,與不可思議的表情望向了書堆。 『如果你敢墜落在這裡,我就折斷你的手燉湯吃。』 高高疊起的書本堆形成了一片不規則的黑色陰影,一片遮蔽了閱讀桌一角的寬闊陰影,這片陰影,莫名的讓人倍感壓力,因為,那詭譎莫辨的聲音,就從陰影深處傳來;這句話,就像是上下顎的牙齒咬合著,又像是骨骼輕輕敲擊著,清脆而不規則地響了幾秒,雖然音量不大,但,已經足以令聽見這句話的人感覺到不快,就像是那裡有著隻正齜牙裂嘴的惡犬,或者是某種獰猛多毛的野獸,正在狠狠瞪著陰影外的世界一般,充滿了侵略性的惡意,充滿了斷弦前的緊繃;小孩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小步,非常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不過,就只有這麼一步,因為接下來的幾分鐘裡,他無法移開他的視線,也無法離開那裡,在他眼前的黑影裡,正蠢動著某種東西,某種,無法以他小腦袋裡所有文字能言喻之的,東西。 “啪!” 一隻手,從背後重重的推了黑髮小孩的肩膀一把,這一推,幾乎把黑髮小孩推倒在地,狼狽地往前跌撲,他感覺到下腹傳來的緊繃差點被放鬆,不過,也因為這陣緊繃感的提醒,才讓他免於必須換條褲子的糗態發生。 『你在幹嘛阿!你被擊落了耶!』 黑髮小孩回過了頭,那是剛剛扮演擊落他的同盟國王牌飛行員,那個金髮的小孩,他的左手上還握著飛機,正氣呼呼地看著黑髮小孩;黑髮小孩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所面對的恐懼與錯愕,他一邊張口卻又閉口,抿了抿嘴唇,又吐了吐舌頭,兩手在空中亂比了一通,最後,只是用眼神往著書桌的那片陰影比了比;另一個小孩看向了視線的方向,毫不猶豫的就走進了陰影裡,然後,伸手把書一本一本地搬了下來,陰影隨著書本的搬移開始漸次消減,一本一本地消減,最後,所有的書都被取了下來,再也沒有陰影遮蔽,但,從消失的陰影裡,什麼魑魅魍魎也沒出現,連個人、連個可以形容的東西也沒有,那裡就只是閱讀桌的一角,有貼上木紋的桌面,有把坐起來應該不會太舒服的塑膠椅子,只是如此而已。 『這裡有什麼?』金髮小孩回過了頭,高蹶著他的嘴唇。『如果你不想玩,你可以不要玩,但是不要把玩具弄壞阿!』他蹲了下來,把斷掉的機翼與起落架,連著破損的機身放進手中,回過了頭,一邊嘟嚷著,一邊離開,獨自留下了因為錯愕而在原地發呆的黑髮小孩,他感覺到有些不平,有些淚水正在他的眼框打轉。 『瑪莉?瑪莉在這裡嗎?瑪莉‧絲寇蒂‧維格?』 此時,從大房間外傳來了女人的呼喊聲,有些房間內的小孩停下了遊玩的動作,透過大大的落地玻璃門往房間外看了過去,那是負責管理這群小孩的黑人女性社工,她的視線正往著房間裡四處看著,搜找著她口中那個叫做“瑪莉”的小孩。 在書櫃與牆壁間有個始終蓋著陰影的狹窄空間,一隻如同白瓷綴上了幾絲藍釉絲的腳,像是從黑影中生長出來般地,緩緩伸了出來,以著一種沉穩的腳步往房間門口走去,紅色,那是一襲紅色的洋裝,紅色的布裙在黑髮小孩眼前輕輕搖曳,跟頭髮一起搖曳著,你無法形容那一頭微捲的長髮,到底是金色還是白色,髮絲甚至上帶著點點不可思議的藍青光澤,那是個女孩,一個比黑髮小孩稍高的小女孩,她剛剛就站在陰影裡,甚至可以不被人發現,她的嘴角在微笑,一個仿如訂做的微笑,微露出些牙齒,極其標準的嘴角上揚,有些僵硬,更有些令人不安,現在,她就要走過黑髮小孩的身邊。 『嘻!』 交錯過的瞬間,穿著紅衣的小女孩掩著嘴淺笑了一聲,她放慢了腳步,把那翠綠如貓眼石的黑瞳遊移到眼角,看了一眼黑髮小孩;黑髮小孩瞪大了眼睛,下意識的,身體往後退縮了些許,深深地嚥下喉嚨底的一大團唾液。 『別怕,只是個玩笑,我“現在”並不餓。』 說完,小女孩改回了原本的走路速度,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黑人女性社工,然後跟著黑人女性社工一起離開了房間;而黑髮小孩在目送著小女孩離開後,才開始嚎啕大哭,那個紅色的身影,始終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 ◆◆◆ 下午三點,豆粒大的雨水,接連不斷地滴在克勞多斯大橋的橋面上,一輛白色的高級轎車,從克勞多斯大橋開了下來,來到了四面環海的皇女區,勞斯萊斯在雨水中疾駛,濺起了路面上的積水,雨水點點地敲打著車子的白色外殼,附著於其上,然後掉落。 下午三點,皇女區裡沒什麼人,偶有幾個穿著雨衣牽狗散步的外籍佣人群聚在街角閒聊,看見高級轎車的瞬間還稍微地假裝要離開,當他們發現高級轎車與他們無關的時候,他們便又群聚了回來;一家賣精品與名牌服飾的店面裡,擠了幾個整形過的名流貴婦在購物,店員為了賺取貴婦們身上的金錢,極盡奉承與諂媚的能事,就差沒有全程都跪下來服侍她們;幾個眼神兇惡的白人保鑣在一棟特別華麗的莊園前巡邏,他們看見高級轎車,也許有注意了一下,但也就僅只於注意而已,這種車子他們看多了,反正車上的乘客,除了錢比他們多上幾個零之外,本質上來說,也只是些比他們還糟糕與墮落的普通人。 轎車沿著井然有序的道路開著,緩而慢地逐漸靠近皇女區的中心---“大梣樹公園”;這個佔去皇女區四分之一土地的深綠區域,以一株被企業認養巨大梣樹為中心,左側是一片佔地數公頃的森林,還有幾條鋪石步道,右側則妝點了一個仿羅馬時代的廣場,零散的安插了幾座涼亭給人避雨,涼亭裡的石桌則常被人拿來下棋之用,天氣好的話,常有一、二十組人在這裡下棋,但今天的秋末季雨滂沱,只有一個戴著墨鏡的白人老頭獨坐在石椅上打盹;公園裡剩下如同傾倒沙粒的聲響充塞在一切聲音之前,樹葉上掛著雨滴,石雕上掛著雨滴,小草與花朵上也掛著透明的雨滴,泥地與草皮聚著數灘積水,地上的枯枝落葉浸泡在水中,空氣鬱悶而潮濕,腐敗與朽毀的氣息飄散,公園宛如一個只剩一息的少女,不斷地吸吐著死前的最後喘息。 車輪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上緩緩減速,一道用黃銅鑄成的鐵片拱門在車窗左側出現,拱門高點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大梣樹市民公園”,這裡是公園的右側入口,而轎車就這樣停在公園入口,停妥之後,前座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白人壯漢下了車,他撐開了一把高級的手縫黑傘,走到後座車門前,將傘挪放在車門出口上方,伸手,打開了後座車門。 一個身高約一百八十公分、滿頭白髮的中年人走下了車,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外面罩上一件白色的防水風衣,腳上穿著一雙高級的訂製皮鞋,右手上拿著一個折疊式的西洋棋盤,中年人撥弄著自己那一頭半蓋住面孔的頹廢髮型,他的輪廓雖然深刻,但是卻不若西方人一般明顯,遠遠看起來更像是個東方面孔的亞裔人士,他用中指與無名指推高他那金邊眼鏡,飄移的眼神裡,帶著些許緊張與畏懼;中年人接過了壯漢手中的雨傘,示意要他與司機在原地等候,然後,他便獨自一個人往著公園裡走了進去。 中年人獨自在公園裡走著,他順著鋪上白色石板的步道往前走著,雨水交雜的聲音,陰鬱低垂的積雲,都讓他微微的感覺到不安,不過,他有不得不獨自進入公園的理由,想到這裡,他還是吞嚥下喉頭的唾液,繼續往前走著。 走沒有多久,大約五分鐘後,中年人腳下的步道盡頭,連著一座孤單、隱蔽的白色石造涼亭,涼亭主要是用七根單純石柱撐起一座圓頂蓋,在石柱與石柱間再圍上幾條成人手臂粗的圍欄,最後,留下一處石柱間沒有圍上圍欄,當做出入口之用,正中央的地方,擺著一張三呎多寬的圓石桌;石桌前坐著一個相貌和藹的白人老頭,他帶著墨鏡,當他看到中年人的時候,他試著用一個笑容迎接中年人,但在中年人眼裡,這個如同在人皮上劃割出一道曲線的笑容,隱藏著太多虛偽與其他意圖。 中年人踏上涼亭前的石階,收合起手中的雨傘,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最後,他把雨傘擱在一旁的圍欄上靠著,然後在老人的對面坐了下來。 『午安。』老人笑容滿面地說道。『下這麼大的雨還來公園散步呀?』 『不,』中年人深深的吐了口氣。『我是來這裡找人下棋的。』 『真不巧,這裡只有我一個人,看來你沒得選對手了。』老人摘下了墨鏡,他的左眼是瞎的,眼皮之間只有一團凹陷的粉紅色肉壁。『我得先聲明,我不下沒錢的棋局,這樣你還是要下嗎?』 『當然,況且我沒得選對手了,不是嗎?』 『哈哈哈,我開始喜歡你了,要下多少錢一局?』 中年人把手中的折疊式西洋棋盤往桌子中心推了過去。『二十萬美金一局。』 現場一片沉默,雨水沙沙作響,老人接過了西洋棋盤,打了開來,裡面有著三張照片,一張是身穿研究服的研究員與一個穿著白色薄袍小女孩的合照,一張是小女孩穿紅色洋裝在人群中偶然被拍到的照片,最後一張則是小女孩的正面大頭照;另外裡面還有一只西洋棋的棋子,那是西洋棋裡的皇后。 『誰介紹你來的?』老人閤起了西洋棋盤問道。 『我有些忘記他的名字了,大概在二十三年前吧!我的手下他跟你們曾經做過一次生意,』中年人用中指與無名指推高他那金邊眼鏡。『工作內容應該是把某個收容中心逃脫出來的小孩,全部找出來。』 『找?』老人冷冷的低聲笑道。『您別開玩笑了,我記得那天晚上接到的命令是“處分”,絕對不是“找”這麼容易,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忘記我在那天晚上殺了多少個小孩,至少有兩打那麼多吧?天殺的那次,工作內容真是詭異得可以,金髮、綠眼,跟妖怪一樣似的,開了四、五槍都打不死。』老人用手指點了點西洋棋盤。『而你剛剛又告訴我,這次又來一個。』 『噢,我想在命令上的傳達確實有誤,當時我的確是希望“找”回來;算了,反正下錯命令的那傢伙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中年人捻著自己的鬍子。『這次不一樣,我希望她可以活著回來。』 『活著回來。』老人重覆地念了一次。 『是的,活著回來,這一個跟過去被殺死的那些不一樣,且不論在哪一方面不一樣,至少,在價值方面完全不一樣,最好可以毫髮未傷的帶回來。』 『我看到了,是個皇后呢。』老人打開了西洋棋盤再次確認了一次。 『那麼你是接受工作囉?』 『我倒想問你,你認為一個皇后只價值二十萬美金?』 『哼!若不是情非得已,我還真不希望來找你們呢。』中年人雙手交握。『二十五萬美金,不能再加了。』 『聊勝於無,就二十五萬。』 『真是非常感謝你的委屈。』中年人捻著自己的鬍子說道。『毫髮未傷,千萬記得這點。』 『我會盡量注意的。』老人收下了西洋棋盤,起身準備離開。『介意我再問個問題嗎?』 『你可以說說看,我不見得會回答。』 『以前也好,這次也好,這麼大費周章的,就為了處理這群小孩,值得嗎?』 中年人沉默了一會兒,他站起了身子,推高眼鏡,拉挺了衣領,走到圍欄邊拿起了雨傘,背對著老人低聲說道:『你知道...有一句中國俗諺叫做“亡羊補牢”嗎?』 『我不太懂,這跟羊有什麼關係嗎?』 『捅了簍子、出了差錯,總得要想辦法收拾,不論發生得早晚,都還不算遲。』 『是嘛,處理事情總是不嫌遲嘛!』老人冷笑。 『當然了,』中年人側過了頭,用眼角看著老人。『這先決條件,必,必,必須建立在金髮綠眼的大小姐還沒發現以前。』 ◆◆◆ 『在這裡過得還習慣嗎?』湯米笑著問道,雖然他的笑容缺了幾顆牙齒,但看上去仍舊非常的自然與真誠。 『嗯。』瑪莉點了點頭,真誠而自然地笑著回答。 湯米跟瑪莉坐在會客室的板凳上,瑪莉正拆開了裝著絨布小熊娃娃的印花紙盒,她拿起了小熊娃娃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始用牙齒咬著小熊娃娃,湯米連忙要她別這麼做,瑪莉看湯米有些緊張,於是便聽著湯米的話,不再咬小熊娃娃。 兩個星期以來,湯米幾乎天天都來看瑪莉,或許,是瑪莉讓湯米想起他的孩子,那個因為意外過逝的女孩,為了忘卻傷痛,湯米甚至不敢想起她的名字,但是現在,他卻可以感覺到一股暖流,眼前這個天真的小女孩,讓他把封閉多年的感情都投射在她身上,就像他的女兒一樣,不過那終究是幻想,她不可能是湯米的女兒,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們聊了今天發生的事,問彼此過得好不好,瑪莉說她看完了一整個櫃子的書,湯米說他這幾天生意不太好,瑪莉說她開始看電視,湯米說等瑪莉找到父母,他可以請瑪莉再吃一次熱狗麵包,瑪莉笑了笑,猛點了幾下頭,他們一直聊到了傍晚,直到社工人員一個個開始下班,湯米才起身準備離開。 『湯米叔叔,』瑪莉拉著湯米的褲管,滴溜地轉著那雙青綠的眼瞳。『你還會再來看我嗎?』 『當然,』湯米笑了笑,他蹲了下來,摸摸瑪莉的頭。『叔叔一有空就會過來看妳。』 『湯米叔叔,』瑪莉緊抱著絨布小熊娃娃『如果我沒有找到爸爸媽媽,你願意收留我嗎?』 湯米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年齡已經不可能再有小孩,這會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但是他不一定能過得了申請,況且,黑人貧戶領養白人小孩,怎麼看,都不像這種族岐視的社會環境會容許發生的事。 『嗯。』湯米有些無奈的點了點頭,他真的很希望能收養瑪莉,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