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沒有手機, 但是,我們卻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擾地看一夜星光。 那個年代,沒有網路, 但是,我們的愛情故事依然充滿不可思議的顏色。 那是個無網路的時代。 而這是一個你不必記得的故事,一個,你不必記得的戀曲。 那是,一九九○年的夏天。
1990年5月28日上午11點46分的美國66號公路路旁加油站附設酒吧 柏油路上熱空氣冉冉昇起,扭曲了地平一端的景色;天空裡連一點雲朵都沒有,蒼青而反透著深深的藍;今天的天氣炎熱而乾燥,極端深白的太陽,光耀而刺眼。 柏油路旁走著一個穿著白色無袖襯衫的華裔男子,他背著一只黑灰色的小旅行背包,一路沿著柏油道路走著。他身上白色的無袖襯衫汗濕淋漓,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帶著一點高昂的情緒。 華裔男子停下了腳步,頂著太陽,擦了擦汗,他看向了柏油道路盡頭,臉上露出一個苦笑。 他再看了看附近,就在不遠的地方,有著一間加油站附設的酒吧。華裔男子走向酒吧,打開了門,走了進去,四周的幾個客人打量了他幾眼,畢竟在這樣鄉下而且荒涼的地方,很少會有華人敢在這裡單獨旅行。 他走到吧台邊點了杯生啤酒,向頭髮蓬鬆亂翹的老闆娘,借了隻藍色的原子筆,然後帶著小旅行背包,在靠窗角落的一張小桌子坐了下來。 頭上旋轉不停的風扇,為餐廳帶來了微微的涼意。不一會兒,老闆娘端來了注滿金黃色啤酒的透明杯子,放在男子的面前。 透明的啤酒杯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冰涼吐息,透白的冰塊在金黃色的氣泡堆裡,載浮載沉地飄浮著。 男子拿起透明的啤酒杯啜飲了一小口啤酒泡,對著窗外看了一會兒,然後從背包裡拿出一張明信片,若有所思的,在明信片背面用中文寫上:「來找我吧!」,墨藍色的字跡,輕輕地嵌進白色的硬卡明信片上。 他坐了一會兒,又看了窗戶外的荒涼景色好一陣子,靜靜地一口一口喝著啤酒,直到酒喝完了,男子才起身走到吧台邊,把筆還給老闆娘,同時從口袋裡掏出些細碎的硬幣,付了酒錢。 正當他打算要離開的時候。 「現在離開可是等不到巴士的唷! 」在吧台的一個白人老頭對著男子這麼說著。 男子皺了皺眉頭笑笑,擺了擺手表示沒有關係,他向老人道謝之後就走出了酒吧。男子順手把明信片投進酒吧外面的郵筒裡,接著,沿著公路向下繼續前進,直到他的身影,被熱空氣模糊,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公路盡頭。
1990年6月13日下午13點51分的臺灣臺北民生東路五段街口 慕子揚背著吉他,氣喘噓噓地跑到路口雜貨店,他二話不說就衝上樓梯,一路直奔二樓的個人錄音工作室。他在門口的樓梯間稍事休息,調了調呼吸,才輕輕地打開了門。 他探頭四處看了看,負責音控的店老闆正戴著大耳機,專注地調整著儀器設備,而在隔音間裡的,是個正帶著一點不悅的短髮女生,還有個垂頭喪氣的長髮男在打鼓,以及一個拿著貝斯發呆的眼鏡男孩。偶然抬頭的店老闆,從隔音間的玻璃上看到慕子揚的倒影,他轉過了頭,對慕子揚招了招手,把耳朵戴著的耳機脫下,遞給慕子揚。 「小慧要你戴上。」 店老闆這麼説道,慕子揚看了看隔音間裡的短髮女生,短髮女生則瞪著慕子揚,點點了頭。慕子揚抿了抿嘴唇,帶著點畏懼地,有些怯生生地,戴上了耳機。 「你個大爛人!」 短髮女生的怒吼聲,從耳機裡傳了出來,音量大得刺痛慕子揚的耳朵。 「你知道租這裡一個小時要多少錢嗎!竟敢給老娘我遲到了一個小時!阿幫跟小勇本來都已經要回家了!你知不知道呀!」小慧狠狠的瞪著隔音間外的慕子揚。「給我滾進來練習!」 慕子揚很不好意思的拿下耳機,揉了揉發疼的耳朵,帶著租來的吉他走進錄音室裡。 慕子揚調了調音,比了比可以的手勢,此刻,小慧收起了嚴肅的表情,對著麥克風,如同細語呢喃地,輕輕地開口唱著,一如往常的柔和,而且總令人感到莫名悸動。那是一種溫柔的聽覺感觸,剛剛的不愉快彷若不曾存在那般,現在充塞在錄音間裡的,是小慧敘述著愛情的短短說明。 就像配合著她的聲音一般,慕子揚的指尖在吉他上熟練地滑動著,長頭髮的阿幫按著節奏輕點著拍子,小勇的眼鏡滑到鼻樑下緣,小慧緩慢而充滿感情的唱著每一字、每一句;就這樣相互配合著,直到太陽開始西下。 下午五點的太陽,帶著略呈橘紅的色彩逐漸西墜,店老闆戴著耳機調整著收錄進來的聲音,小慧依然忘情地不斷唱著。就在這時候,一群頂著光頭的幾個大男生走了進來,他們對老闆招招手,店老闆也點了點頭回應,他看了看手上的手錶,小慧也剛好唱到一個段落,便湊近機器前的麥克風說道:「慧,跟我預約的客人已經來囉!」 小慧點點頭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轉身跟慕子揚他們比了個結束的手勢,長頭髮的阿幫硬是多點了幾下鼓,小勇則推推快掉下去的眼鏡。他們兀自收著各自的樂器,小慧拿著自己的包包,帶著阿幫跟小勇走到慕子揚旁邊,正在收線的慕子揚抬起頭來。 「遲到大王,晚餐你請,有沒有意見?」 慕子揚摸了摸鼻子說:「巷子口水餃可?」 「行!當然行!」 小慧彈響了手指,長頭髮的阿幫,從後面用右手輕勒著沒有防備的慕子揚,把他拖到錄音室外;背著自己貝斯的小勇,則一臉無奈地幫慕子揚拿著吉他。臨走,店老闆順手把今天錄製完成的DEMO帶給小慧。 民生東路五段的某間水餃店裡,慕子揚等四個人,正面對著桌上的一大盤水餃。小慧毫不客氣的用筷子夾著,一個個送入口中;阿幫綁起了頭髮默默地吃著,小勇的眼鏡上滿是霧氣;慕子揚用筷子挾了幾個水餃放進碗裡之後,似乎沒有任何吃的意思,他只是發愣似地看著前方。 「怎麼,你生氣囉?」小慧停下了動作,有點不好意思的問道。 「沒有啦,」慕子揚把水餃送入口中。「只是覺得我們玩樂團一年多了,也不知道寄了多少帶子給人試聽,但是都沒有得到什麼回應,總覺得有些失望。」 小慧看了看阿幫,她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別想太多,」阿幫拿起筷子一連吃了幾個水餃。「做,就對了。」 小慧的嘴角微笑了一下,她把錄音帶遞給了慕子揚。 「做,就對了。相信自己,也相信我們的努力不是白費,多聽聽我們努力的成果吧?」 慕子揚看了看小慧,接過她手中的錄音帶,微微笑了笑,拿起筷子也開始吃著水餃。
1990年6月13日下午20點08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當慕子揚回到宿舍,已經晚上八點多了。他走到樓梯口的一整排信箱前,在自己的口袋裡摸索著鑰匙,小小的信箱塞滿了許多信件,多到甚至掉了幾封信在地上。他打開了信箱,把裡面的一大疊信通通拿了出來,順手撿起掉在地上的幾封,然後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 梅雨的來臨,讓這幾天的空氣變得悶熱而且溼黏,出租的公寓裡,四處都瀰漫著一股霉味。長廊的日光燈間斷地閃爍著,在長廊右側有著四、五間房間;而在長廊左側,則只有在中間的地方,有著一間裝上通氣窗的浴室,一具投幣式電話也放在長廊中間;在長廊底端,則只有一扇打開只能看到牆壁的下拉玻璃窗。慕子揚走到自己的房間前,用鑰匙打開房門,進房後順手帶上房門,把一疊信扔在床舖上。 空蕩的房間裡,擺著一張書桌與椅子,四腳的木板床底上鋪著墊被,加上素色的枕頭與夏天用的薄被子,一盞小檯燈,一台破舊的收音機,幾本沒看完的書本。這一間小小的房間,雖然不是非常舒適,但,至少這裡是慕子揚的棲所,一個他可以放心的地方,一個只屬於他的空間。 慕子揚想起小慧說的事,他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在自己的背包裡找著,翻了一會兒,才在背包的最角落找到那捲寫著「66R」的錄音帶。他戴上耳機,把錄音帶放進隨身聽裡。 「你個大爛人!」 從耳機傳來的頭一句話,是今天下午的開場白。慕子揚摸了摸鼻子,覺得很有趣,他趁著音樂還沒開始,拿著隨身聽躺到床上,揀起那疊信,一封一封看著。慕子揚想了想,自己有多久沒收信了,有半年嗎?也不過才幾個月,信件竟然可以多到這麼厚的一整疊。 這裡面有:帳單,水電費催繳通知單,廣告傳單,家裡轉過來的賀卡,以前學校同學寫過來的信;又是一張廣告傳單,藍色天空的風景明信片,小慧過年回家時寄來的歌詞,海灘風景區的明信片,內衣廣告傳單;再一張廣告傳單,渡假區的風景明信片,農場的風景明信片,電話交友的小紙條。 「當你想到愛情的時候,」 耳機開始響起歌聲,這一首是小慧的獨唱,在中段加進慕子揚的吉他伴奏。 「可曾回憶著我,」 「當你想到愛情的時候,」 「是否還想到我,」 小慧的聲音流轉。 「那是金黃色的美麗街頭,」 「那是我們眼神彼此交流,」 慕子揚在想,這裡是不是應該加一小節獨奏?他放下手上的信,抱著幻想的吉他,滑動著手指。 「是誰帶來的消息,」 慕子揚輕輕閉上眼睛,這首歌抒情到令他想好好休息, 「總是不給我你名字……」 慕子揚睜開眼睛,似乎想到了什麼,很模糊但是又有點感覺的樣子。他切掉隨身聽,拿起那疊信,把裡面的明信片挑了起來。 一張藍色的天空,蒼青到深藍,綴著點白雲;一張海灘,搭著橘紅色的落日,海水紅紫;一張翠綠的農場,青草綿延不絕,木柵欄獨據一角;一張白色的渡假村小屋,小屋油漆斑駁,但卻窗明几淨。 「誰寄來的?」 慕子揚納悶,他坐了起來,繼續在一堆帳單與傳單中翻找著。最後,他又找了一張明信片。一張黃昏的公路,無盡地往地平線延伸著,就像是沒有終點般,路旁還佇立著一根路標。慕子揚把明信片翻了過來,上面什麼都沒有,甚至於沒有寄件人或收件人的姓名,只是淡淡寫著:「來找我吧!」這麼幾個字,墨藍色的字跡,輕輕地嵌進白色的硬卡明信片上。 「來找我……去哪裡找?又要去找誰呀?」 慕子揚隨手將明信片一扔,再次打開隨身聽的開關,閉上眼睛,回到屬於自己的平淡夜晚。
1990年6月13日下午22點15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一台五十西西的機車緩緩來到了公寓的騎樓底下,騎車的女生熄了火,略費力氣地把車停好。 騎車的女生穿著一身白色衣裙,她有著一頭黑色的及腰長髮,一雙深遂無垢的深藍色眼瞳,不施脂粉的素靜面貌,皮膚卻透著凝脂般的白,遠遠看上去,就像是,細雪做成的一樣深白。 她從摩托車前的置物籃裡,把一個小袋子拿了起來,她拔起機車上的鑰匙圈,走到樓梯口的一整排信箱前,走到自己的六號信箱,用鑰匙打開,看了看空無一物的信箱,關上,鎖緊。 女生在樓梯口想了一會兒,她提著袋子走上樓梯,走到了二樓,長廊中央的日光燈,間斷地閃爍著。她走到長廊底端的房間前,拿著整串鑰匙打開了房間,打開了電燈開關。 從青白日光燈底下出現的,是一張靠着窗戶擺設的四方桌,桌面上鋪著白綠兩色的格子布;桌前的毛玻璃窗戶,能看到對街的補習班。一張四腳木板的床底,鋪著有點厚度的絨布墊底,加上一床薄被子與花紋枕頭,一台立式電風扇,一個塑膠布製的衣櫥,裡面掛著幾件洋裝長裙。這裡就是女生暫時的生活空間。 夏季的夜晚裡,空氣中帶著薄薄的涼意,平常住在隔壁的喧鬧情侶,一反往常的寂靜,也許,今晚他們不在宿舍裡吧?女生一邊想著,一邊拿了幾件換洗衣物,帶著鑰匙,走出房間,走進這宿舍裡,大家所共用的唯一一間浴室。 她洗了頭,還濕漉漉的,換好了衣服就打開門走了出去,也許是開得太快,差點就撞到一個站在門邊、頭戴著耳機的男生。男生沒有太多過度的反應,他只是睡眼朦朧地、抓抓頭地說了句:「不好意思。」 女生沒有回應,她帶著衣服走了出來,男生則隨即走了進去。 女生回到房間,邊用毛巾擦乾著頭,邊看了看手錶,時間不早了,她拿起吹風機加快速度,吹乾著頭髮。吹乾了頭之後,女生鎖緊了門,把椅子拉到門邊頂著,關了燈,躺在床舖上,蓋上被子。 但,過了許久,女生就是毫無睡意,她瞪大著眼睛,開始思索著。 想了好一會兒,她爬了起來,打開檯燈,把椅子拉回桌邊,拉開左手邊的抽屜,抽屜裡,是一疊用牛皮紙袋裝著的風景明信片。 女生把風景明信片一張一張地,在桌面上排著,從城市到天空,從熱鬧的夜生活到恬靜的教堂,熱鬧的招牌、街角,冷清的公園與老人,一張一張,一張又一張,彷彿可以接連並訴說著一個故事。 女生披散著頭髮趴在桌面的明信片上,她把其中一張泛黃的明信片拿了起來,那是一張飛機正在起飛的黃昏,飛機漆黑的影子,映著黃昏的太陽橘黃。女生笑了笑,人就是這樣,連挑的明信片也是跟自己的個性相同。她把明信片轉了過來。「云而有情」四個字,潦草地寫在白色的明信片上。 漆黑的房間裡,只亮著唯一的一盞檯燈,檯燈的黃色燈光,讓女生的面容陰影變得深刻。黑色的長髮覆蓋在滿是明信片的桌上,她的身上只穿著微薄的白色背心,髮絲遮掩著女生的深藍色眼瞳,她用右手食指與姆指拿起了一張明信片看著。 「云有琴,」女生閉上眼睛說著。「妳……還在想他嗎?」 云有琴關燈,房間漆黑。
1990年6月14日上午7點10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鬧鐘響起,一個是嗶嗶聲,一個是鈴鈴聲。 嗶嗶聲很快就停了,鈴鈴聲則多響了一分鐘才停止。 云有琴醒來,梳了梳昨晚沒吹乾而亂翹的頭髮。 慕子揚醒來,把塞在耳裡發痛的耳機拿了出來。 云有琴拿著漱口杯與牙刷,打開門走進大家共用的浴室裡。 慕子揚坐在床邊,抓抓頭、揉揉眼睛,從床下拿出臉盆與毛巾坐在床邊,發愣著。 云有琴走回房間,拿起鏡子開始抹上淡淡的乳液,她給了鏡子裡的自己,一個甜美的笑容。 慕子揚走進大家共用的浴室裡,轉開水龍頭,洗著臉,刷著牙。 云有琴站在衣櫥前,挑著出門要穿的衣服。 慕子揚走回房間,穿上昨天脫下來的牛仔褲,穿上昨天的藍格襯衫。 云有琴拿著手提袋出門,用鑰匙鎖上房間。 慕子揚背著背包出門,用鑰匙鎖上房間,跑著下了樓梯。 云有琴走到樓下自己的機車前,把手提袋放在車前的置物籃裡。 慕子揚走到了博物館前,在站牌前面等著公車。 云有琴騎著機車,來到位在士林的學校。 慕子揚坐著公車,來到南京東路二段的一家小書店前。 云有琴走進學校裡,一路走到了圖書館,她的暑假還沒開始,因為她要補交一萬五千字的古詩十九首報告。 慕子揚走進書店裡,他的暑假開始了,從時薪五十的櫃台打雜兼搬貨小弟開始,除了打工之外,星期三、五、六,必須要團練。 云有琴在圖書館的冷氣裡,一樓接著一樓的,找著資料、翻著書,陽光穿過窗戶,交錯在書架的角落裡。 慕子揚把一本一本的書放進書架上,一本接著一本的,對著手上的進貨表,原子筆在手上轉著、轉著。 云有琴邊翻著書,邊做著筆記,在筆記上加註著重點。 慕子揚邊翻著書,邊把書本最後一頁的分類號碼抄到報表上。 云有琴看著書上密密麻麻的字昏昏欲睡。 慕子揚把頭靠著櫃台旁的書架,看著許多路過而不進來的人們。 云有琴中午在學生餐廳吃著涼麵當午餐。 慕子揚中午跟沒事幹的阿幫一起吃便當。 云有琴吃過飯,躲在圖書館裡的角落睡午覺。 慕子揚吃過飯,回到書店的櫃台,邊坐著邊打瞌睡。 云有琴下午三點,抱著要借的書,走到借書處登記。 慕子揚下午三點,跟老闆一起搬從書報社貨運來的書。 云有琴抱著書走到停車的地方,把書放進置物架裡,牽車,開大鎖,用鑰匙發動。 慕子揚抱著又多又重的書,搖搖晃晃的走進書店後,黑黑暗暗的倉庫裡。 云有琴迎著風,在陽光下,黑色的長髮飄揚。 慕子揚流著汗,在黑暗中,低著頭汗流浹背。 云有琴騎到民權大橋的河堤邊,下了車,坐在河堤上拿起一本小說讀著。 慕子揚借了條毛巾擦拭著汗水,在洗手間裡,用冷水換取著微薄的清涼。 沉悶的下午,沉悶的台北下午,蟬鳴聲響亮在整個都市的每個角落。陽光、樹蔭,滿街的機車,滿街的汽車,冉冉昇起的熱空氣。吵鬧的街頭巷尾,走路的聲音,說話的聲音,服飾店的音樂聲。 剛落成的新火車站人來人往,會讓人覺得,這都市彷彿十數年都將不會有變化,而只是隨著吵雜與喧鬧不斷的更迭著日子,就像新火車站前的天橋,靜靜的佇立,靜靜的走著許多人。 黃昏夕照,依然如故的夕照,依然如故的昏黃。 云有琴收起書,背著夕陽走下了河堤,騎著車往南陽街的方向騎去。 慕子揚領了五百塊,塞進褲袋裡,走出書店,在黃昏的站牌前等著公車。 云有琴在天色漸暗的馬路車陣裡穿梭。 慕子揚在光影交疊的公車裡站著發呆。 云有琴騎到朋友家樓下,拿了零錢,打電話給朋友叫她下來開門。 慕子揚來到天黑的天橋下,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過了大街,走回了宿舍。 云有琴的朋友帶著她到自己宿舍房間,兩人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愉快的聊著。 慕子揚走到自己的九號信箱前,用鑰匙打開裝滿信件的箱子,把一整疊信拿了出來。 云有琴跟她的朋友,用朋友宿舍的廚房,七手八腳的煮了點家常小菜。 慕子揚煮了壺開水,隨便弄了碗泡麵,邊配著收音機的新聞,唏哩呼嚕地吃著。 云有琴看著八點連續劇,時而專心注視,時而毫不掩飾地笑著。 慕子揚拿吉他彈彈唱唱,時而調著音撥著弦。 云有琴把幾本書拿給她的朋友,她的朋友笑著揮揮手,送她下樓。 慕子揚拿著換洗衣物,走進大家共用的浴室裡,洗了個冷水澡。 云有琴騎著車在重慶南路與忠孝西路交接口等著紅燈。 慕子揚邊洗澡,邊想著配音樂的歌詞。 云有琴把車停在騎樓底下,拿著鑰匙走到六號信箱前。 慕子揚聽見樓下的機車聲,邊哼著歌邊走回房間。 云有琴打開信箱,裡面一片空,她站在信箱前愣了一會兒。 慕子揚關上房門,拿起吉他高聲唱歌。 云有琴輕嘆了口氣,轉身上樓,她聽到唱歌的聲音。 慕子揚拿起紙筆,記下剛剛唱的歌詞。 云有琴回到房間,把書堆放在書桌上,拿著換洗衣物進了浴室。 慕子揚調了調弦,一個音一個音的調整著。 下了一個多月的梅雨,停了幾天,灰雲中間皎潔的黃色月亮,欲言又止的,似乎想說些什麼。喧鬧的夜都市,反覆變換顏色的交通號誌,街上穿梭著的男男女女,輕響著的音樂,寫滿夜色的寂寞,是天空上的紫藍色。老舊的藍色牆壁,斑駁的油漆,那是屬於老房子的夏季。 握著吉他的男孩,看著牆壁上的海報,發著呆;洗完澡的女孩,在桌上排滿了明信片,發著呆。 漫長卻又短暫的夏天,就要開始了。 云有琴關燈。 慕子揚關燈。
1990年6月16日下午13點15分的臺灣臺北南京東路二段的一家小書店 慕子揚看著牆上的時鐘,有點焦躁不安的用腳打著拍子,下午應該換班的人遲遲沒有來,而再過三十分鐘,他就必須要去錄音室練習了。 慕子揚很想帶著吉他就離開,但,偏偏老闆剛好去退書;他在櫃台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只是瞪著牆上的時鐘乾著急。 店裡沒幾個客人,就只有幾個貪圖免費冷氣的客人,把架上的書拿上拿下地翻閱著,但,慕子揚還是不能隨便就離開,繃著臉的他,反倒是嚇到幾個原本想進來買漫畫的小學生。 慕子揚深深的嘆了口氣,在這瞬間,他似乎,聞到了些什麼。 香味,是某種花的香味,是茉莉花的香味。 焦躁的慕子揚被這一絲清香所吸引,他嗅了嗅空氣,除了書的味道外,茉莉花的香味夾雜在小小的書店裡。 慕子揚在櫃台邊探著頭,東張西望地四處看著。 一張沒有化妝的素淨臉蛋,一襲白色的無袖洋裝裙,一頭黑色的直髮垂散略微過肩,一雙深遂無垢的深藍色眼瞳。女孩站在書店的左側架子前,手上拿著本古詩選集翻著,只看得見女孩的左臉,讓人,有種想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的感覺,輕輕地悸動著。 不過,悸動歸悸動,時間的緊迫,浮現在眼前的,是小慧生氣的表情。 還有二十分鐘,應該換班的人還是沒有來,去退書的老闆還沒回來。慕子揚低著頭打著急促的拍子,他告訴著自己,要想個辦法離開。 「請問……」茉莉花的香味,突然變得濃郁無比。 慕子揚抬起頭,女孩拿著書站在櫃台邊。 「有什麼事嗎?」慕子揚整了整衣服。 「請問……你們有《天空的彼方》這本書嗎?」女孩用著不抱期待的口氣問著。 「我找找看書單,可以告訴我那是什麼樣的書嗎?」慕子揚打開抽屜,拿出一本厚厚的清單列冊。 「那只是一個普通學生的攝影集。」女孩說著,然後把手上補習班出的古詩選放在櫃台上。 慕子揚看了看櫃台上的書,他翻到美術類的頁面,從編號四七三的「攝影入門」開始查詢著。 「編號六六一五.天空的彼方」,連翻了幾頁,慕子揚才在最末幾頁的獨立出版社類別找到記錄。 「在左邊第三個書架的……」慕子揚看向書架,抬高了頭。「的最上面一格。」 女孩看向書架,也抬高了頭。很顯然的,女孩即使踮著腳、伸長了手也拿不到。 慕子揚想了想,鎖上裝錢的抽屜與收銀機,拿著踮腳的板凳,走到書架前。 他尷尬的對著女孩笑了笑。 「不好意思。」女孩也尷尬的笑了笑。 「沒關係,這是工作。」慕子揚在書架上摸索著,滿是灰塵的書架頂端,不時落著點煙塵與碎屑。女孩往後退了一步掩著自己的口鼻。 編號六六一二、編號六六一三、編號六六一九。架上六六一五的號碼跳了過去,慕子揚低頭對著女孩說:「呃,小姐,我們架上沒有現貨耶。」 「沒有就算了,我只是隨口問問,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女孩淡淡的笑了笑,舉起右手搖了搖,表示她真的不需要,但是她的表情,微微的在一瞬間,有點落寞,有點惋惜。 慕子揚拿踮腳的板凳走回櫃台,想了想。 「可以幫我把這一本書包起來嗎?我買這一本就好了。」女孩在包包裡翻找著自己的皮包。 「咳,也許我比較雞婆。」慕子揚拿著一張花花綠綠的色紙把古詩選包了起來,打開抽屜拿出一本單據。 「是可以試著跟出版社訂看看,我之前有幫幾個客人找到些絕版書啦……」 「沒關係。」女孩猶豫了一下,拿出自己的皮包,付了古詩選的錢。「我買這一本就好了。」 她淡淡的笑了笑,舉起右手搖了搖,表示她真的不需要,接過慕子揚包好的古詩選。 「謝謝。」女孩轉身,伴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出了書店。 女孩離開,小書店變回原本的寂寥,浮現在慕子揚眼前的,是小慧更加生氣的表情。 還有五分鐘,應該換班的人還是沒有來,去退書的老闆依然還沒回來。
1990年6月16日下午18點31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在云有琴的機車前,有個超過八十歲的老婆婆坐在搖椅上,她正在騎樓青藍日光燈管的閃爍下,費力地看著報紙。 「阿婆。」云有琴拿著今天剛買的書,站在老阿婆身邊叫著,不過,老婆婆無動於衷, 「阿婆!」云有琴提高了音量。 老婆婆愣了一會兒,放下手上的報紙。 「啊?」老婆婆指著自己。「妳叫我嗎?」 「阿婆,不好意思。」云有琴點點頭,接著說道:「阿婆,妳今天有看到郵差嗎?」 老阿婆搖搖手。「沒有,」她放下報紙。「沒有,我今天沒有吃早餐。」 云有琴愣了一下,確定自己剛剛應該沒有說錯。「不是啦,阿婆,我是說:妳今天有看到郵差嗎?」 「郵差?」老阿婆點點頭。「每天都有來呀!」 云有琴轉頭看看自己依然空著的信箱,心裡有點納悶、有點疑慮。「謝謝。」她道謝之後轉身上樓,帶著不太好的情緒一起上樓。 云有琴坐在書桌前,飛快的寫著字,一頁一頁的報告,疊在她的左手側。寫著寫著,云有琴停下了筆,側著頭趴了下來,她覺得生活是如此忙碌,壓力讓她感到莫名的沉重,沉重得讓視線往下偏移。她瞥見左手邊的抽屜半開著,她伸手推了推左手邊的抽屜,但是,就是關不起來。 「壞了,關不起來就算了。」云有琴趴在桌上,這麼想著。 不過,牛皮紙袋的一角,在灰暗的角落裡悄然出現。 云有琴下意識的伸出手想打開抽屜,一個念頭閃過,她縮回了手,想了想。 「何必,這麼在意他呢?」云有琴趴著。「到底,還在留戀些什麼?」 門外傳來電話鈴聲,長廊上的電話響了一晌,過了許久,依然沒有人接。拖鞋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上樓,然後接著的是房東的說話聲,最後是相當不高興的敲門聲。 云有琴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 「云小姐,妳的電話。」已屆不惑之年的房東,此刻他的臉上硬是多了一倍皺紋。「云小姐,現在公寓裡的房客都差不多已經回家過暑假了,只剩下妳跟住在樓梯口的那個男生。」房東擺著不太好的臉色繼續說道。「那個男生現在不在,下次電話來的時候,麻煩妳出來接一下,不要讓電話一直響。」說完,房東帶著拖鞋的走路聲走下樓去。 「謝謝。」 云有琴的這句話遲了一會兒,多少與聽出房東語意裡的責備有些關係,她穿著拖鞋走到投幣式電話旁,拿起電話。 「喂?」云有琴聽到了幾個人用英文交談、爭執,最後聽到電話斷線的聲音。云有琴沒有思考太多,她只是輕輕的,掛上電話。 樓梯口響起腳步聲,一個男生背著吉他走了上來。云有琴站在漆黑的電話前,長廊的日光燈管閃爍,時暗時亮,忽暗忽明,那個男生略微側光,他的樣子看得不太清楚,正掏著口袋裡的鑰匙要開門。 「先生!」云有琴喊著,男生停下掏鑰匙的動作,側過了頭。「房東說現在公寓裡的房客只剩下我跟你,如果有電話沒人接,也麻煩你出來接一下。」 男生點點頭,沒答腔,掏出鑰匙,開門走進自己的房間裡。 云有琴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裡,拿著掃帚頂著門,坐回書桌前。坐沒多久,她想到自己今天還沒有開過信箱,雖然裡面不見得有信,但,就是有一點不甘願。她起身,拿了件薄襯衫套上,拿著整串鑰匙,走出房間。 她走到樓下,老阿婆已經拉下雜貨店的鐵門,只剩成排的機車與破爛的搖椅。云有琴看了看自己空著而且沒有鎖上的信箱門,輕嘆了口氣。 她關上信箱門,帶著不平與一些不快。關上的瞬間,她看見,信箱上被螺絲固定的阿拉伯數字六,在信箱的門板上輕輕的,旋轉了幾圈,被螺絲固定的阿拉伯數字六,變成了阿拉伯數字九。 云有琴看著空著的信箱,伸出手指,轉了轉阿拉伯數字六幾圈。她側過了頭看著信件滿得掉到地上的六號信箱。 一個信箱空著,一個信箱滿著。
1990年6月18日上午10點52分的臺灣臺北南京東路二段的一家小書店 「這個星期六日我可以請個假嗎?」慕子揚站在老闆面前流著滿頭大汗說著。 「請假啊?」老闆推了推眼鏡。「你才做沒幾天,而且星期六日又特別忙。」老闆露著一個相當為難的表情。 「嗯,不過我家裡有點事,」慕子揚放下手上的沉重書籍,拿起脖頸間的毛巾擦拭著臉額。「真的不回去一趟不行。」 「不過,星期六也還早。如果你真的不行不回去,要請假,」老闆皺起眉頭。「那麼我們星期五或四,再談也不遲。」 慕子揚拿著毛巾擦擦汗,老闆皺著眉頭點著收銀機的錢。 擦擦汗,點點錢。 兩個人就這樣一句話也不說,杵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各自離開。 慕子揚坐回櫃台前,在微微轉動的電風扇前,享受短暫的夏季風情。 「得想個辦法,不然,會真的請不了假。」他抱著頭,看著書架與書架間的夏日陽光,看著書店裡並不算多的客人,反覆而認真的思索著。 書架與書架間的夏日陽光,晃動而被遮蔽,隨著陰影而來的,是玉蘭花的香味。慕子揚抬起頭,他想到那個帶著茉莉花香味的女孩。 彷彿她現在就站在左側架子前,翻著中國文學類的書籍,白色的連身洋裝與黑長髮,雪白的臉頰輕綴著兩朵淺桃紅的暈染,手上還是翻著那本三百五十元的古詩參考書,想必她相中這本書很久了吧? 慕子揚想著女孩,然後淺淺的笑著,摸摸鼻子想著些不可能發生的故事片段。 「咚。」 聲音喚醒了失神的慕子揚,堆在他眼前的是七、八本與風水相關的書籍,慕子揚再抬頭仔細一看,一個燙著高麗菜頭的中年婦女正對著他微笑。 「麻煩幫我包漂亮一點。」高麗菜頭的中年婦女這麼說著。 慕子揚回到現實,收起傻笑,拿起一張都是玫瑰花的包裝紙,熟練的把幾本書包在一起,還打了個小緞帶花在上面;只是,包完書之後,玉蘭花的香味已經不見了,扼腕之餘,慕子揚只是歎歎氣。對他而言,茉莉花香味的女孩,只是個生活裡的調味劑,為生活的這份淡白的粥,增加了點酸澀的甜味,就只是如此。 中午,小慧提著兩個便當來找慕子揚,兩個人就準備在櫃台上享用著午餐。 慕子揚滿心歡愉的打開便當,但是打開的瞬間,慕子揚的臉色猛然一沉,因為便當裡只有排骨和白飯。 「幹嘛,有什麼不滿。」小慧拉了張小圓板凳坐了下來。「我打工也沒賺多少錢,買個四十元的免費便當請你吃,已經算是便宜你了。」 慕子揚靜靜的吃著免費的便當。他向來不喜歡與小慧答腔、鬥嘴,因為小慧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齒,阿幫和小勇都被她的嘮叨騷擾過。慕子揚低著頭,反正是免費的,也別太挑剔,吃就是了。 「你存多少錢了?」小慧一口白飯一口青菜地邊吃邊說道。「買把電吉他也不便宜吧?」 「單單吉他加上音箱加上放大機加上效果器,至少就要十萬以上了,」慕子揚略帶哀怨的抬起頭來。「還是我可以選擇比較破一點的設備?」 「沒考慮中古的嗎?」小慧又一口白飯又一口青菜。 「那也要有門路呀,雖然有想過只買吉他,不過,既然要買,就覺得還是狠下心一次買齊,比較不會後悔。現在存了大概有七、八萬了,再加把勁應該就可以買了。」慕子揚咬了一口排骨。 「瞭。」小慧再一口白飯再一口青菜。 慕子揚注意到小慧拿筷子的右手手腕包著一圈繃帶,他側過了頭,看著小慧。小慧注意到慕子揚看著自己,循著他的視線,看到自己的手腕。 「繃帶呀?」小慧指了指手腕上的繃帶,慕子揚點點頭。「我去西門町找我以前的同學,他現在是刺青店的學徒。」 慕子揚皺著眉頭。「是喔?」 「對呀。」小慧淡淡的答道。 慕子揚扒了口飯問道。「所以,妳去刺青了?刺了什麼圖案啊?」 「幹嘛告訴你。」小慧冷冷的說著。 「我只是隨便問問。」慕子揚再咬了一口排骨。 然後兩個人伴隨著沉默,直到午餐結束。 下午炎熱的夏季空氣,讓路上的人車影像晃動變形。慕子揚問過老闆之後,關上玻璃店門,在出水的管子下放了個水桶,在一陣吵嚷的馬達運轉聲之後,開始放著涼涼的冷氣。 也許是天氣悶熱使然,打開冷氣之後,晃進來了幾個學生、幾個在時裝雜誌前佇足的年輕女性,還有幾個很顯然只是進來吹冷氣的年輕男女。小小的書店裡,微涼而熱鬧著,慕子揚微微的低下了頭,飄蕩在空氣中的是輕而淡的睡意。 「喀啷。」 風鈴聲隨著玻璃店門打開而輕響,接連著腳步聲與車水馬龍的聲響,慕子揚抬起打盹的頭。黑色的長髮,白色的衣裳,走到左側架子前伸手拿起一本黃色東方花紋封面的參考書,翻著看著,在書店裡走動著,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所以,慕子揚知道,那個女孩來了。 女孩在書店裡逛了一會兒,原本已經要繞過時裝雜誌架子走出去,但是,她頓了頓,在新書的架子前躊躇、猶豫了好一會兒。 最後,女孩走到櫃台前,她撩了撩散在眼前的髮絲。 慕子揚心跳略微的不穩定著,女孩欲言又止的繼續猶豫著。 「需……需要找什麼書嗎?」慕子揚先開了口。 「嗯,我之前有來過一次,找一本叫做《天空的彼方》這本書。」女孩似乎不太想開口詢問,她皺著眉,似乎不抱著太大希望。 「我還記得,不過我們店裡架上沒有,」慕子揚揉揉鼻子。「妳要我幫妳到出版社問問嗎?」 女孩撩撥著散在眼前的髮絲,抿了抿嘴唇,猶豫不決的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後,她輕輕的點了點頭。 慕子揚報以一個微笑,然後從抽屜拿出一本紅白收據的訂書單,他從抽屜裡拿了隻藍色原子筆。 「在這裡跟這裡寫下妳的姓名跟聯絡電話,然後書到的時候,我會打電話通知妳。」 「不必預付訂金嗎?」女孩拿起筆邊寫著自己名字邊問道。 「沒關係,我問清楚價錢之後,妳再一次付清給我就好。」慕子揚微笑。 女孩把寫好的訂書單遞給慕子揚,慕子揚伸手接下單據,他看著上面的姓名問道。「妳叫做,云……有琴?」 云有琴點點頭。「有什麼問題嗎?」 慕子揚微笑然後搖搖手。「沒有、沒有,只是覺得這個姓蠻少見的。」 「嗯,每個人都這麼說,」云有琴笑了笑,提起小提包。「那就拜託你囉。」 說完,云有琴轉身走出了小書店,一陣車水馬龍的聲音之後,隨即再也沒有那茉莉花的香味。 慕子揚拿著那張訂書單,然後拿出一張便條紙,把名字跟電話抄到便條紙上。他總覺得,那電話很眼熟。
1990年6月18日下午20點15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云有琴回到宿舍樓下的信箱前,一樣面對著兩個遭遇完全不同的信箱。她踩著冰冷的階梯上樓,原本昏昏暗暗的長廊燈光已經修好,取而代之的是明亮刺眼的學生宿舍走廊,不過,燈光略微的偏橘黃。一排房門,零零落落的掛著號碼牌,上來的第一間掛著一,隔壁卻掛著九,然後隔壁卻是七。云有琴想了想,那麼她的房間雖然在最尾端,但卻掛著六,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了。 云有琴站在掛著九的房間外,她站了一會兒,清清喉嚨之後,她舉起右手敲了敲門,等了一下子,然後又再等了一會兒,她才舉起右手再敲了一次門。 九號房,依然沉默以對。云有琴低頭看了看手錶,她靠著牆站了一會兒。 「也許他還沒回來吧。」云有琴這麼想著,索性提起她的小提包,走回自己的房間裡。 「等等聽到他回來,再去問好了。」她放下提包,打開桌燈,開始寫著報告。 「中原標準時間二十三點整。」 收音機整點報時的聲音,讓云有琴猛然張開眼睛,她揉揉眼睛,拿起桌上的鬧鐘看著,上面指著十一。 云有琴茫然的環顧著四周,窗外原本熱鬧的補習班街道已經寂靜,冷清的街道,只剩下幾個保證班的學生在那裡走動。她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想著自己為什麼會睡著,她看了看桌子上那字跡逐漸變得凌亂與內容不知所云的報告,還有那幾本厚重而編排密集的參考書籍,多少可以了解自己睡著的經過。 她起身,想著睡前曾經想做的事,但,腦中卻是一片渾沌與空白。 云有琴坐在床邊,桌上的鬧鐘指著十一點十分,她再度起身,走到衣櫥拿了些換洗衣物,帶著臉盆走出房間,走進浴室。 蓮蓬頭的水,冷與熱交雜的流過云有琴髮眉,她想到某個下雨的日子,想到某個人:瘦長的身影稍微被雨水模糊,帶著開朗的笑聲,拉著她的手奔馳,奔馳在八○年代最後一年的夏季假期裡。那段總是有太陽雨的日子,那個總是有開朗表情的男孩,那張總是微笑的表情,那天總是有黃澄澄夕陽的暑假。 一段男生的歌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陌生的歌詞,生澀的唱腔,雖然歌聲不起色,但也還不算難聽。 云有琴用水輕拍了拍臉頰,她聽到鑰匙開門聲。 「啊。」她小小的驚嘆,她想起了信箱的事情。 云有琴匆匆的洗了洗,趕緊用毛巾擦乾,出了浴室、回到房間裡,穿了套看起來比較適合外出的衣褲。 她帶上房間門,走到九號房門前,九號房正傳來陣陣吉他聲,還有陣陣歌聲。那是一首敘述離別愛情的抒情歌曲,有著慢而充滿感情的女聲。 「叩、叩。」 她舉起右手敲了敲門,不過很顯然的,敲門聲被輕迴的吉他聲掩蓋過。云有琴鼓起勇氣,再次敲了敲門。 「叩、叩。」 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吉他的彈奏,只剩下女生的聲音流轉著,吉他被擱下的聲音、拖鞋走路沙沙聲、門把的轉動聲,但是,應該接著的開門聲卻未如預期,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沉默。云有琴不知道該走,還是再敲敲門,她想了一會兒,舉起右手。 「是哪位?有什麼事嗎?」還沒敲門,一個略帶著清亮的男生聲音響起。 「不好意思,我是最後一間房間的房客,」云有琴放下要敲門的手。「我們的信箱好像弄錯了。」 「這樣啊?請妳稍等一下。」房間裡傳來細微的收拾聲、門把的轉動聲,隨之而來的開門聲。 略微偏橘黃的燈光,從門縫攙了幾縷白光。門慢慢的打開來,云有琴慢慢拉高視線,藍色的條紋短褲,白色的短袖汗衫,略帶褐色的手臂,紅色繩子的黃色潮州媽祖廟護身符。 「啊!」云有琴發出訝異的聲音。「在書店的那個店員。」 男生皺皺眉頭,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我就想說,訂書單的這隻電話怎麼這麼眼熟,」 男生摸了摸鼻子微笑說道。「我不叫『在書店的那個店員』那麼抝口的名字,我姓慕,仰慕的慕,慕子揚,孔子的子,飛揚的揚,住在九號房,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事嗎?」 「嗯,慕先生你好,我姓云,藍天白雲的雲去掉雨字頭,云有琴,有沒有的有,鋼琴的琴。」云有琴面帶微笑的介紹著自己。「樓下的信箱呀,那個號碼好像鬆動了,結果,我的信箱好像跟你的信箱搞混了,所以我一直沒有收到我的信跟帳單。」她有點不好意思的,用右手食指碰了碰自己的右臉頰。「嗯,不知道,慕先生,你,有沒有不小心拿到那些信嗎?」 慕子揚看了看云有琴,想了想、頓了頓。「好像……有一些沒看過的明信片跟廣告傳單,妳等一下,我找給妳。」 他轉過身,走到書桌旁打開抽屜,拿出一大疊黃白紙張、信封交雜的信件。慕子揚愣了愣,他抬頭看看云有琴,云有琴笑了笑、揮揮手,慕子揚生硬的笑了笑。 將近深夜,除了偶爾經過的汽車,嬉鬧的補習班學生,寂寥的夜晚,女生的歌聲流轉,翻動信件的聲音。慕子揚在成堆的信件裡找著屬於自己的信件,云有琴背靠著走廊牆壁,看著慕子揚挑著信,看著挑起的信堆裡一張又一張的風景明信片,思索著些事情。 沉默著約莫十幾分鐘。 「慕先生?」云有琴低下了頭,略微的帶著點無奈。 「慕先生,不然,你不必這麼急著給我,還暫時麻煩你別到最外面的那個信箱收信,等我通知房東來修好嗎?」 慕子揚停下手邊分信的動作,抬起頭,看著站在走廊牆邊的云有琴。「是可以,可是我明天有一封信,是要領東西的收據,有點急。」他搔搔頭,面有難色。 云有琴歪著頭想了想,有點煩惱的說道:「不然,你明天照常收信,我找個時間跟你一起把信分一分?」 慕子揚看看身後的時鐘。「嗯,也好,也不早了,不然就先這樣。」他點點頭微笑。 「那先這樣,謝謝你,再見。」云有琴微笑,慕子揚帶上門,她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云有琴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她彷若聽到慕子揚房裡傳來小小的歡呼聲,悄悄地響蕩在黑夜裡。
1990年6月19日下午16點13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慕子揚走到樓下,打開信箱把所有的信都拿了起來,他走上樓梯,邊走邊看著手上的信,一封一封的看著。一不留神,多踩了一步,差點跌倒,差點,弄散了手上的一整把信。 他回到房間裡,把丟在床上的漫畫與小說收到桌子裡的抽屜,地上的髒衣服和襪子放進洗衣籃裡;床底下的寫真集用掃帚掃出來放進衣櫥裡,還特地用兩件襯衫蓋著;桌上的錄音帶,整齊的放進一旁的盒子裡。 慕子揚把背包裡的隨身聽拿了出來,從隨身聽裡拿出錄音帶,放進收音機裡,按下播放鈕,房間裡開始充滿著小慧的聲音。 原本髒亂的地上,慕子揚清出一個空間,拿出抽屜裡昨天沒整理完的信,混著今天收到的信,盤坐了下來,開始一封一封的確認著。 慕子揚分著分著,把信件分成了幾堆。一些紅紅綠綠的帳單,一些誇大功能的廣告傳單,一些補習班的上榜宣言,一封封厚薄不同的信件,一張張美麗的風景明信片,幾封沒有寫收件人的信件。 他拿起一張明信片端詳著。明信片上黃昏的公路無盡的延伸著,就像是沒有終點般,直到天際,路旁佇立著一根路標;地上的柏油路亦是一片金黃璀璨,黃澄澄的夕陽沒入盡端,但是這美麗的風景卻帶著些許深深的哀愁寂寞。 「叩、叩。」 慕子揚放下手上那張明信片,輕放在木板床的米白色墊被上,起身走到門邊,他打開門。云有琴拿著小小的提袋,一如往常的穿著白色的連身洋裝、有著細碎摺紋的裙子站在門後走廊上。 「嗯,呃,你好,沒想到你這麼早就在家。」云有琴順了順在肩膀上的頭髮,用略帶生澀僵硬的口氣打著招呼,手腳動作稍微的不太自然。 「妳好。」慕子揚搔搔頭,他對自己身後整理過的房間,稍微的沒有信心。「我剛剛已經在整理那些信,妳要不要看看?」 「嗯,好,謝謝。」云有琴微微點點頭微笑,偶然看見慕子揚在房間裡並沒有穿著鞋子,於是也把自己的鞋子脫掉才走進房間裡。 堆疊整齊的信件一堆一堆的放在房間中央地上,陽光照進來的窗戶,輕飄著薄薄的煙塵,女孩的歌聲輕唱,熟練而轉折的歌喉稍帶著些許悲傷。空蕩蕩的桌面,一個素面的白色檯燈靜靜擺著,透明的桌墊下擺著些明星、不知名的西洋樂手的照片。下午四點的房間裡微乎其微地透露著薄而淡的綠色透明感。 云有琴伸直右手輕輕的放在右後膝曲上,彎曲膝蓋,前傾著腰身,左手按扶著黑而長的頭髮,白色的裙襬被夾進兩膝間,嘴唇微噘半張,眼神四處遊移。云有琴坐在靠著床舖邊的地上,面對著房間中央地上的信件堆,順手把小提袋擺在身旁。 「那我就先把我的信挑出來。」慕子揚走到信件堆的另外一側,盤著腿,坐了下來。「妳再看看裡面有沒有妳的信,可以嗎?」 「嗯……沒關係,我們一起找好了,分不出來的再一起來分。」云有琴淡淡的笑了笑。 慕子揚點點頭,低下了頭開始把一封封信拿了起來。 云有琴伸手拿起幾張明信片,慕子揚拿起帳單看著收信人的名字。一來一往的拿取著、檢視著、分類著、置放著,房間中央地上小小的信件堆逐漸變少,取而代之的,是兩人身邊一疊疊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信件。 車水馬龍的車輛喧鬧穿梭,不知何時,女孩的歌聲已經不再歌唱,時鐘指針噠噠響著,一種青藍色的靜默氣氛,伴隨著紙張輕觸的沙沙聲,逐漸擴散開來,微晚的天色似乎有點沉重悶熱。 「妳也是學生嗎?」慕子揚手上拿著一封家裡寄來的問候信,鼓起勇氣想打破沉悶的氣氛。 「嗯,我讀東吳。」云有琴抬起頭來,略帶笑容,手上拿著幾張風景明信片。 「喔,東吳啊,我是輔大的,」慕子揚又順手揀起了幾張帳單,和用一般信封寄來的信件。「我是外語系的,妳呢?」 「我是東吳中文。」云有琴低著頭,表情專注,手上依然拿著幾張風景明信片。 慕子揚不知道接著該說些什麼,他只看見云有琴專心的找著信件堆裡的每張明信片。青藍色的靜默氣氛,隨著難以進行的對話,漸次輕揚於房間四周,日光漸黃,時間漸逝,恍若幾十個小時的時間凝結著。 「妳自己一個人住外面嗎?怎麼暑假沒出去玩?」慕子揚把手上的一疊信整齊的擺放在一旁,抬頭看著云有琴,他想,打敗這討厭的青藍氣氛。 「我家在中部,留下來暑修英文。」云有琴抬起頭來,手上拿著許多張風景明信片,看著慕子揚說道。「你呢?」 「我留下來打工,要等八月初的一個學生樂團表演會完,才會回家。」這算是個好的開始,慕子揚微笑,口氣愉悅了許多,少了點戒慎。 「你有在玩樂團呀?」云有琴靈活地轉著眼睛,眨了眨眼。 「嗯,跟朋友組的,玩了一年多了,」慕子揚指了指擺在床尾邊的吉他。「我負責彈吉他。」 「不錯啊,蠻有才華的。」云有琴輕笑,臉頰上陷著兩個小小的酒窩。 「我這邊,差不多就這些了,你呢?」她拿起了一疊厚厚的信,遞給慕子揚。 「嗯……應該沒有我的。」慕子揚伸出右手接過,很快的瞄過了一眼,然後用左手遞回給云有琴。 「啊!」云有琴接過那疊信,看著慕子揚左手上的手錶,驚嘆了一聲。 「怎麼了嗎?」慕子揚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看了看云有琴。 「都已經五點二十分了,我忘記剛剛跟朋友約好五點半要在車站見面。」云有琴慌慌張張的把信件塞進小提袋裡,站了起來,顧不得垂批的頭髮,走到門邊,穿上了鞋子。 「抱歉喔,我得先走一步,如果晚上回來你有在,我再請你喝飲料。」她伸手打開了門,轉身微笑輕搖右手,頭也不回的,乒乒乓乓風也似的下了樓梯。 沒有關上的門,整理途中的信件堆,夕陽偏黃的光芒,完全沒讓慕子揚有機會說句再見,空留一屋子淡淡的茉莉花香味,還有來不及反應與整理的思緒。
1990年6月19日下午17點45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走廊的電話響著吵嚷的鈴聲,慕子揚踩著拖鞋,匆匆忙忙的從房間走了出來,走到了走廊的電話前,把電話接了起來。 「喂,你好,請問哪裡找。」慕子揚說道。 「喂,你是慕子揚吧?」一個很熟悉的女聲,從吵嚷的汽車街道背景聲裡傳來,如果仔細聽,似乎還可以聽到遠方的海潮聲。 「妳是小慧嗎?」慕子揚搔搔頭,皺著眉頭。 電話一端沒有回答,傳來的卻是一陣嬉鬧的爆笑聲,好像,還有男人的笑聲與唯唯諾諾的應答聲。 「喂?」慕子揚摸著稍有鬍渣的下顎,再問了一聲。「是小慧嗎?」 「我是小慧嗎?」很熟悉的女聲問著電話一端吵雜的男聲,男聲齊答著是。「我是宋昱慧,找我幹嘛?」 「妳喝醉了?」慕子揚納悶,但,多少可以猜測發生了什麼事。「現在跟誰在一起,要不要我等等去接妳?」 又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然後又過了一會兒。 「我跟…阿幫和小勇現在……在海邊。」小慧的聲音一轉,略微的有點嗚咽。「你……等等等等來接我,我在我家。」 「妳不是在海邊?」慕子揚靠著身後的牆,看著長廊底端的下拉玻璃窗映著自己的樣子。「而且如果妳在家,那我就更不用去接妳啦。」 「呃,這裡的地址是……」小慧並沒理會慕子揚所說的話,兀自說著自己的話。「宜蘭縣……羅東鎮中山路,好像是……○○○號的樣子。」 宜蘭縣羅東市中山路○○○號,慕子揚腦海閃過一個念頭。「這不是我家的地址嗎?」 「那就等你來接我囉。」電話響起剩下一塊錢的警示聲。「你敢不來,我就跟你媽告狀,說你上學期被當了兩科沒告訴她。」 話說完,慕子揚還來不及回嘴,電話便被掛掉,只剩下伴隨著電話掛斷聲響的一陣錯愕。 1990年6月19日下午17點32分的臺灣臺北車站二樓飲食百貨部 「這位是云有琴,而這位是就讀法律系的康輔社社長許緯。」 綁著兩個辮子的眼鏡女孩,坐在一張便桌前,介紹便桌兩端的一男一女。男生一派斯文,頭髮微捲,金色的細邊眼鏡,藍色的格子襯衫,口中不斷的述說著有益身心的活動對孤兒的重要性,熱切的說明著手上的那本活動企劃,同時殷切的希望眼鏡女孩與云有琴一同參加八月十七日的這場活動。 幾個小時,恍恍惚惚的過去了,夕照暮色變成繁華夜色,云有琴一腦子八月十七日孤兒院的活動順序,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與眼鏡女孩在北三門看著斯文男生緩步離去。雖然斯文男生在天橋口前依然不停地在揮手道別,緩緩的踏上天橋樓梯逐漸消失,還沒說完,斯文男生又下到天橋口前再一次揮手道別。 「怎樣?這個男生怎麼樣?」綁著兩個辮子的眼鏡女孩,骨碌碌地轉著大眼睛。 「好像開朗過度的大男孩。」云有琴放下揮到有些發痠的右手。「妳該不會是真的要我去參加這個活動吧?」 「我也不想一個人參加這樣的活動嘛。」綁著兩個辮子的眼鏡女孩苦笑著。「而且我覺得這個男生也還不差呀……所以才……」 云有琴雙手放在身後,抬起頭嘆了口氣,低下了頭,沉思了一晌。 「造成妳的困擾了嗎?」綁著兩個辮子的眼鏡女孩咬著下唇。 火車站裡響著女播音員的聲音,通知著最近的一班火車即將進站。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鵝黃的燈光照明,宵闇輕瑟的氣氛,寬廣的空間裡,響蕩著流行歌曲裡,那些盡是愛與不愛的歌詞。 云有琴搖搖頭笑了笑,但又開不了口說些什麼。 「我只是,希望妳,開心點……」眼鏡女孩皺著眉心,尷尬的情感堆了一臉。 「沒關係的,我知道妳是好意的。」云有琴又搖搖頭、又笑了笑。「謝謝妳。」 「一零六七車次,八點整樹林開往花蓮的自強號將要進站,請各位旅客別靠近月台邊。」 女播音員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覆廣播著。 「沒關係的,我沒有放在心上。」云有琴又笑了笑,撥開了些垂散在眼前的髮絲。「有點晚了,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嗯,回去之後,先打個電話給我,好嗎?」眼鏡女孩點了點頭,輕揮著右手。 「好,掰掰囉。」云有琴笑了笑揮手,轉身,黑色的髮絲在轉身的空間裡,輕揚出一道弧線。 1990年6月19日下午19點37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喂,爸,我子揚。」慕子揚穿著拖鞋站在走廊的電話前。 「喔,是子揚啊,什麼事?」電話那端傳來慕子揚父親那老而沙啞的聲音。 「爸,今天有人去我們家找我嗎?」慕子揚摸著脖頸後的短髮。 「今天啊?」慕子揚父親的聲音靜了一會兒,電視傳來新聞的播報聲。「好像,有個女生帶了兩個男生過來,說今天要借住我們家。」 「啊?」慕子揚不禁驚呼。「有個女生帶了兩個男生說今天要借住我們家?」 「是啊,他們說是你的朋友,還說你今天晚上也會回來。」慕子揚父親輕描淡寫的說著。 「不會吧?」慕子揚錯愕。 「對啊,」慕子揚父親似乎也相當期待的樣子。「你住外面讀書難得回家,你媽高興到現在還在廚房煮菜,說等等要給你吃宵夜。」 「這樣啊?那爸,先這樣,我晚點就到。」慕子揚用力抓著頭,雖然他原本就有計劃回家,但是這樣似乎又有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對了,我那些朋友不在家嗎?」 「嗯,」慕子揚父親想了一會兒。「嗯,他們好像說要到頭城海水浴場走走,停沒一下子就開車走了。」 「這樣啊?那爸,先這樣,我晚點就到。」慕子揚大致有個想法。 「別太晚到,你媽年紀大了,太晚睡不好。」慕子揚父親的話語帶著些交代的意思。 「嗯,回家再說,爸,再見。」慕子揚沒等父親說再見,便輕輕掛上電話,他站在走廊靜了好一會兒。 慕子揚拿出口袋裡的電話簿,撥了個號碼。 「喂,林老闆,不好意思,我是在你書店打工的慕子揚。」慕子揚整著後腦杓的頭髮。「對,這個星期三、四、五,我可以請個假嗎?」 他的口氣戰戰兢兢,喉嚨的一口口水哽著。 1990年6月19日下午20點09分的忠孝東路天橋上 云有琴走在橫跨忠孝東路的天橋上,身旁的行人快步離去,身旁的情侶有說有笑,橋上的攤販聲嘶力竭的叫賣著,深藍紫紅的顏色輕綴在纖弱的黑色都市陰影上。車流的光影,大樓的光影,行人的光影,白色的衣裙映透著淡淡的橘黃色澤。 云有琴不自覺的頓了頓腳步,似乎,有某種思緒繚繞、停滯。 她身旁那靠在照明燈下的人影,向著火車站快步離去,捲帶而起的微風撩撥過她的髮絲,然後遠逝。 1990年6月19日下午20點09分的忠孝東路天橋上 慕子揚走在橫跨忠孝東路的天橋上,腳下的車輛急速而喧囂的閃爍離去,聚光燈照射的大樓,透著冷冽的橘黃色澤,夏季的夜空遠處是紫紅色的光暈,稍一抬頭,深藍的顏色填滿頭頂四周。熙熙攘攘,來來往往,走在天橋上的人面無表情,快步著離去,快步著交錯,任憑著橋上的攤販言語,不為所動。 慕子揚停下了腳步,靠在一盞照明燈下,對著光芒迅捷的車流,翻著手上的火車時刻表。不久他合上火車時刻表,轉身向火車站快步走去,只覺身旁多了些茉莉花的香氛。 1990年6月19日下午20點45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云有琴帶著兩罐鋁箔包的飲料,從樓梯下走了上來,她停在慕子揚的房門前,舉起右手輕敲了兩下門。木板清響,響聲在長廊裡迴旋轉折,過了許久,依然沒有回應,云有琴低下頭,看了看底下門縫,晚上八點快九點卻是一片漆黑,想必他出門去了。云有琴無奈,只好帶著兩罐冰涼的鋁箔包飲料,走回自己的房間。
1990年6月19日下午22點40分的臺灣莒光號車廂內 慕子揚張開眼睛,外澳的站牌正掠過眼前的窗外,車廂內的廣播響起,再一站就是頭城。慕子揚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錶,倏地拿起腿上的背包,走到車廂與車廂的車門口,背靠著牆,聽著吵嚷的鐵軌聲響,靜待著火車靠站。 突如其來的鋼鐵急煞聲,零星的火花四碎,鏗鏘作響了好一陣子,許多人湧到車門口。帶著行李的旅客,手牽手的男女朋友,戴著帽子掩蓋三分頭的軍人,若有所思的中年男子,打扮入時的少婦,背著厚重書包的學生,異鄉旅客,求學遊子,魚貫地一個一個下車,在月台邊稀稀落落的旅客隨後一個一個上車。 慕子揚背著水藍色的背包,走下了火車,站在水泥月台的邊緣,他的影子被微藍帶青綠的日光燈照出幾個微薄的殘影。鈴聲倏地響起,鏗鏘作響的鋼鐵交擊聲,火車疾駛離去。 慕子揚穿過地下道,快步的走出車站。已屆中夜時分的頭城火車站周圍街道,宵闇寂靜的夜色,略顯昏黃的路燈,寥寥無幾的燈火,急駛而過的車燈,深藍色的天空遠處卻是輕綴著一片褐紅。幾台計程車靜靜地圍著站前的小花圃停著,空車的顯示燈微乎其微的紅亮。 慕子揚看了看手錶,稍微的加大、加快了步伐,再沒幾分鐘就要將近十一點。匆匆地穿過幾條街道,穿過市區裡的濱海公路,穿過長著椰子樹的田邊小路,在長著芒草的水泥堤防岸看到一台熟悉的藍色裕隆。 鹹鹹的海水味道輕觸著他短袖外的手臂,從草叢間聽見沙沙作響的海浪聲拍打著沙岸。他走上堤防,走進沙灘,走向閃著微微火光的不遠前方。一些情侶摟抱在沙堆裡,圍著火堆彈著吉他唱歌的救國團學生,一種旅遊遠行的感覺悄悄的鑽進慕子揚的心裡。 靠海岸的地方,有些人在放著衝天炮,花火的光亮,四濺的零星火光,幾處地上可以看見在黑暗中泛著微橘黃的仙女棒。一個衝天炮一聲巨響,閃亮了整個沙灘,喜樂歡愛,情采奔揚,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瞬間,也牽絆了慕子揚的目光。 「幹嘛繃著臉?」一隻手臂從後面輕勒著慕子揚,這聲音從背後傳來,雖然帶著微薄的酒醺、濃厚的醉意,但是,這清脆而帶著婉順的聲音,說話前微吸一口氣的說話方式,慕子揚知道誰是這聲音的主人。 「妳喝醉了。」慕子揚拉開小慧的手,轉過身,雙手按著她的肩扶著她那搖搖擺擺的瘦弱身子。 「阿幫跟小勇呢?」慕子揚問道。 小慧舉著雙手,朝前胡亂地指了一通。 慕子揚順著手的方向看去,一處稍高的沙堆上閃爍著稀微的火堆,兩個人影端坐在火旁,一個拿著玉米串烤著,另一個則拿著吉他亂彈一通。 慕子揚攙扶著小慧走到火堆旁,走近了火堆仔細一看,拿著玉米串烤著的是小勇,躺在沙灘上拿著吉他亂彈一通的是阿幫。小勇揮了揮手,阿幫彈了一個漂亮的小節,然後用力往沙灘一躺,呼呼大睡。 慕子揚拿了條毛巾鋪在地上,他把軟弱無力的小慧輕放在毛巾上,跟小勇拿了罐冰涼的啤酒,看著海上鵝黃的月亮,開始,輕啜著那微微的苦澀與入喉之後的甘甜。 1990年6月20日上午5點03分的臺灣宜蘭頭城海水浴場 慕子揚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罐又一罐的易開罐啤酒空罐子,原本鵝黃的月亮變得淺白,已然繞到身後的堤岸上。火堆已經熄滅,只餘下黑色的灰燼,而阿幫抱著吉他躺在火堆一旁,小勇則躺在另一旁緊抓著蓋在身上的那件外套。海的那端微紅透的淡黃,渲染著點紫,然後那片深紫漸藍一直延伸,直到越過他頭上的那片天空。 「醒了?」 慕子揚撐起身子回頭,小慧坐在他身後有一小段距離的沙灘上,雙手抱膝,半張著眼睛看向海的那端。那件黑色的背心遮掩不住她的一雙手臂,右手手腕上的繃帶似乎微透著點暈紅,單薄的牛仔褲滿是剪得爛缺的破洞。 慕子揚轉過身,趴在沙灘上,也看向海的彼端。 「還記得高中組樂團的事?」小慧看著海水的遙遠彼端,從微紅變成淡黃逐漸地暈染開來。 「嗯,」慕子揚稍閉了眼睛,輕應了一聲。「我還記得。」 「你還跟他們有聯絡嗎?」小慧抬頭,頭上的深紫漸藍變得黑黃分明。「就是你們班打鼓的小豪,還有彈鍵盤的張橋他們。」 「發生了那種事,怎麼可能還有聯絡?」慕子揚張開眼睛,盯著泛滿鵝黃色彩的天際線。 小慧靜了一會,她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何必揍小豪呢?」小慧側過了頭看著趴在沙灘上的慕子揚。 「不知道,當時我在教室聽到的第一反應就動手了。」慕子揚別過了頭,用右手托著腮幫子,背對著小慧。「誰叫他跟妳交往,卻又跟我們班的女生在一起。」 小慧靜默,慕子揚不發一語。 對話如同往常般沒有持續,金色的太陽把海面、海灘裝飾得一片光明輝煌,海水的聲音繚繞,鮮黃的色彩遍佈著海灘上所有的人與物。黑黃交雜的沙礫,曬補魚網的架子隨風搖擺,熄滅的火堆餘燼,身後是拉得長長的影子。天空上佈滿黃澄澄的莫內雲彩,褐紫色的天空沉默而安靜,小慧感覺到那暖暖的溫度,慕子揚也是,那暖和的感覺慢慢的浸透到身體裡。 「回家吧。」慕子揚淡淡的說著。 「嗯。」小慧輕輕的回答著。
1990年6月22日下午21點21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生活是醒來與夢境的二十四個小時,我們在這之間過著不同樣貌的生活。」 云有琴翻開書本,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句話。 1990年6月22日下午15點56分的臺灣臺北復興北路 云有琴穿著白色的短袖洋裝,揹著一個藍色的小提袋,騎著五十西西的機車在偌大的台北街道上穿梭著,稍微地一個轉彎,便轉進一條四處滿佈著樹蔭的街道裡。夏日裡的陽光輕灑,光影交錯,四周的街道彷如鏡頭般的模糊,云有琴的長髮隨風飄逸,她稍稍地放慢速度,微風變得暖和許多。經過了幾條巷子口、路口,她輕輕的停在一間裝潢著透明玻璃、橘黃色照明的書店前。 云有琴停好了機車走進書店裡,她東繞西繞,在書架與書架間佇足流連,她來到攝影書籍前,拿了一本攝影集開始翻閱著。過了許久,云有琴闔上書,看了看櫃台上戴著眼鏡的中年店員,她摸著小提袋的錢包,再看了看書本後的標價;她歪著頭想了想晚餐,再想了想房間桌上的土司,云有琴輕嘆了口氣,下定了決心地緊握著手上的鈔票,帶著書走到櫃台結帳。 云有琴拿著包裝紙包著的書走出書店,她掛好小提袋,發動機車,飄搖著長髮,逐漸地,消失在柏油路的熱氣那端。 1990年6月22日下午16點41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云有琴換上比較休閒的衣著坐在書桌前,拿出寫到一半的報告,還有參考用的書本,一邊寫著報告,一邊翻動著一頁頁參考書籍,她打開抽屜找著裡面的橡皮擦。塗鴉的本子、隨身聽的說明書、紅紅藍藍的原子筆、黑色的鉛筆、朋友寫來的信、可愛娃娃封面的筆記本、厚厚的記事本、佛經。找遍了整個抽屜,就是沒有橡皮擦。 她打開下一層抽屜,裡面堆放著滿滿的發票與背面空白的廣告傳單。正當她要伸手打開下一層時,她的手停頓,她稍微的猶豫了一會兒,隨即還是拉開了抽屜。 那個抽屜,只不過放著那只裝滿風景明信片的牛皮紙袋,但是,每次打開,總是莫名的惆悵。云有琴忽略過那包牛皮紙袋,在抽屜裡翻找著橡皮擦,過了一會兒,她才在最內側的角落找到那個小小的橡皮擦。 云有琴沒有關上抽屜,只是拿起橡皮擦,纖細小心地擦著寫錯的地方。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她在桌上趴了下來,閉著眼睛想著些事情。 喧囂的車水馬龍,隔絕在薄薄的窗戶外,房間裡只剩下時鐘噠噠的響聲,時間,就這樣不斷的流逝著。 1990年6月22日下午20點03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云有琴睜開眼睛,她看見眼前是新公園的涼亭,她揉揉眼睛,但是眼前的景象並沒有變得比較清晰,所有的景物可以辨認但卻模糊,就像罩上一層薄紗般,矇矓。 「妳醒了。」 云有琴起身側過了頭,陸熙歐正拿著一台相機坐在一旁東拍西拍。 「看妳睡得這麼熟,所以,不敢叫醒妳。」陸熙歐微笑,如同往常熟悉般的笑容。 「你不是去美國了,為什麼現在又在這裡?」云有琴整了整好像蓬亂的頭髮,但卻沒有碰到髮絲的感覺。 「妳怎麼知道我要去美國的事?我本來打算今天才要告訴妳。」陸熙歐的表情訝異。 云有琴歪著頭,她大概知道,現在身處於何處,身處於何個時間。 「你的作品被美國一間公司看上,」她站了起來走到涼亭的另外一處欄杆邊。「他們想聘請你做自由攝影師,跟著一間移動遊樂園做隨行攝影工作。你,想問我的想法;我,除了很氣你這麼重要的事不告訴我之外,我更氣的是你都已經決定了,何必問我。」云有琴冷淡的說著,這個情節是如此的難以忘懷,當時的感受是如此的深切深刻,只是,她的感情已經冷卻。 「妳都知道了,」陸熙歐微笑,很僵硬的微笑。「那麼妳會阻止我嗎?」 云有琴搖搖頭。 陸熙歐拿著行李,云有琴回頭看了看四周,她與陸熙歐正站在機場大廳,光芒從正前方的觀景窗傳來。機場大廳變得越來越白越明亮,沒有喧譁聲,只有陸熙歐與她的心跳聲。 「妳都知道了,」陸熙歐聲音迴盪。「但是妳會阻止我嗎?」 云有琴坐了下來,在她身後的是一張陸熙歐拍的照片,那是一片深邃美麗的青藍色天空,上面只有一片白色的雲飄著。 「這片雲就像妳。」陸熙歐拿著相機在屋頂拍著說著。 四周環境一轉,變成某天他們在高樓屋頂拍照,蔚藍的天色,萬里無雲,一朵白色的雲在蔚藍的天色飄蕩。 「哪裡像我?」云有琴雙手托腮。 「這片雲就像妳。」原本拿著相機的陸熙歐,變成了云有琴,她手上的相機向著另一個坐著的云有琴,她站在屋頂,這麼對云有琴說著。 「孤獨、憂鬱,但卻又渴望更遙遠喧鬧。」 「這的確像是我會說的話,不過,畢竟只是我的解釋,不是真正的答案,」云有琴雙手托腮。「我可以醒來了嗎?我想做點事。」 另一個云有琴攤攤手,面露微笑。 1990年6月22日下午21點21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云有琴睜開眼睛,房間裡漆黑一片。她伸手打開桌邊的檯燈,想了想剛剛的夢境,看了看手邊的抽屜,她轉頭看著床舖上包裝紙包著的書,思緒還交雜著許多情感,無法接連。云有琴再轉頭看著桌上的時鐘,滴滴達達的指著九與二十多一點,她整了整頭髮起身走到床邊,拿起包裝紙包著的書,再走回桌邊坐了下來。 云有琴面對著包裝紙包著的書呆愣著,過了許久,才伸手拆去包裝紙。 「生活是醒來與夢境的二十四個小時,我們在這之間過著不同樣貌的生活。」 她翻開書本,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句話。 云有琴愣了好一陣子,輕嘆,她闔上書,拿起抽屜裡那只裝滿風景明信片的牛皮紙袋,關燈,走出房間。
1990年6月22日下午16點03分的臺灣宜蘭縣羅東鎮中山路 慕子揚一早起來,就在自己房間裡收拾著東西,從衣服到他最珍惜的錄音帶,從幾本樂譜到寫滿歌詞的筆記本,收著收著,他發現自己還真寫了不少關於愛情的肉麻歌曲。微透著霉味的房間,屬於自己的氣味,牆上的羅大佑,床頭的舊書。回家的感覺真好,不過,床頭上的芳香劑,卻一直讓他想到這些事情。 這幾天,阿幫跟小勇、小慧他們堂而皇之的住進慕子揚家裡,一會兒到羅東夜市,一會兒到武荖坑玩水,一會兒到蘇澳海邊用機車與汽車追火車,在北關海邊看星星。就這樣玩了幾天下來,皮膚都曬得有點黑,有點痛,這幾天,慕子揚過得很有暑假的感覺。 慕子揚走到書架前,想拿幾本書帶到台北看,他伸手拿起了一本,一張紙隨著書本抽出,輕輕的旋轉、輕輕的飄落地面,慕子揚彎下腰撿起紙片,紙片已經泛黃,上面用鉛筆寫著些歪歪斜斜的字跡。 「謝謝你的雞婆,放學請你吃冰 普二乙 小慧」 慕子揚愣了一下,微笑,沒有多想些什麼,夾回書本裡,放回書架上。他選了幾本自己沒看完的舊書,放進行李包裡。 慕子揚背著行李,關上房門,走到樓下,他的父母正坐在沙發椅前看著電視。 「爸、媽,我要回台北囉。」慕子揚走到樓下沙發旁說著。 「這樣啊,不吃過晚餐再過去?」慕子揚的父親回過頭說道。「暑假不在家裡待著休息?」 「沒有啦,我們之前組的團有點事,八月就收一收回家啦。」慕子揚走到客廳門口旁的電話,在電話旁的桌子翻找著。 「爸,我要把摩托車騎去台北囉。」他拿起一串鑰匙放進口袋裡。 「喔,好啊,摩托車放著也沒人騎,你騎去也比較方便。」慕子揚的父親點點頭。「有空多回家裡看看。」 「嗯。」慕子揚點點頭。「那我就去台北囉,有事再打電話給我。」他一手穿著鞋子,另一手向父親揮著。 「騎慢一點。」慕子揚的父親揮揮手。 慕子揚轉身走出門口,隨手帶上大門。 1990年6月22日下午17點30分的臺灣北宜公路往台北路段 風聲透過耳際,下午的陽光微熱,迴轉又迴轉的彎路,偶爾路過身邊的大卡車,越來越冷清的山區景色,日光交錯,夏日花香。慕子揚想不起來自己忘記的事情,就這樣任憑自己沉浸在過去的淡淡錯覺裡,他想了些也許,也考慮了些不應該。 騎著騎著,慕子揚在石牌縣界稍微停了停,時間雖然將近傍晚,但仍然烈日當空,他走到賣著小吃的小貨車旁,買了點東西坐在路邊吃著。 四周樹木上的蟬鳴,乾燥的地面,遠處蔚藍的大海,曲折的山區道路;夏季的感覺強烈地存在於每一寸天空裡,存在於每一口空氣裡,他想就這樣一直停留在這段夏季時分。 不過,他一直覺得嗅到花的香味,一抹清淡的茉莉花香,真實卻又恍若錯覺般的清淡,微涼的空氣浸染到胸膛裡。 「啊。」慕子揚小小的驚呼。 那個白色的洋裝,那個黑色微藍的長髮,還有一張一張的風景明信片。 慕子揚抱著頭,小小的苦惱了三十秒,他有點,猶豫不決。 休息了一下子,他走回機車旁,再度發動,帶著解不開的思緒回到他的旅途上。 1990年6月22日下午21點21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云有琴拿著那只裝滿風景明信片的牛皮紙袋,從房間走了出來,才剛踏出房間,走廊中間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云有琴連忙踩著拖鞋,走到電話旁,放下牛皮紙袋拿起電話,才說了聲喂,電話又再次掛斷,響著不間斷的嘟嘟聲。 樓梯那邊,傳來答答的踏步聲,云有琴放下電話,手上提著大包小包東西的慕子揚正好側臉看向走廊。 「嗨。」慕子揚一手拿著裝飲料與便當的塑膠袋,另一隻手拿著黑色的行李包,兩手臂下還個別夾著只袋子。 「嗨。」云有琴笑著,打了聲招呼。「我還以為你要離開一整個暑假呢。」 「喔,我只是臨時有事回去一趟而已。」慕子揚放下手上的東西,在褲袋裡摸索著鑰匙。 「飲料還要喝嗎?」云有琴整了整衣服笑了笑。「我那天有買了罐飲料。」 「謝謝,妳太客氣了。」慕子揚打開房門,準備把東西放進房裡。「我等等再過去跟妳拿。」他從房裡向外探頭說道。 「嗯,記得來拿。」云有琴點點頭,轉身回房。 過了好一會兒,慕子揚站在房裡看了看整理好的房間,轉身走出了房間,他走到電話旁,拿起電話撥了自己家的電話號碼,想跟家裡報平安。慕子揚靠著牆,等著電話接通,嘟嘟的響聲不斷持續,他的眼神飄移,略微偏橘黃的照明,走廊的磨石子地版,藍綠色的投幣式電話,電話旁的牛皮紙袋。 慕子揚拿起牛皮紙袋,前翻後翻的看了看,沉甸甸的重量,顯示著裡面裝了不少東西,慕子揚輕輕地搖了搖,裡面裝的,好像是些紙片般的東西在沙沙作響著。 「啪沙。」 稍微一個不小心,牛皮紙袋的底端漏破了,裡面的東西掉了走廊一地,遍撒一地的,是一張張花花綠綠,貼著外國郵票的風景明信片。慕子揚連忙掛掉了電話,蹲了下去,一張一張的撿拾著,撿著撿著,慕子揚半抬起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云有琴也蹲在走廊這裡幫忙撿著明信片。 「不好意思,這是妳的東西嗎?」慕子揚有點慌張。「我以為是別人的東西,拿起來想看看是什麼,好還給別人,沒想到袋子會破掉。」他苦笑地說著。 「不,這不是我的,」云有琴用手掌底在眼角擦了一下,聲音略略的有些啞音。「這是別人寄放的,他說他不要了,所以我準備拿去丟掉,你可以幫我拿去丟掉嗎?」 「謝謝。」 慕子揚還沒回答,云有琴已經起身,擱下手邊撿好的明信片,轉身就離開,留下一手拿著破掉的牛皮紙袋、一臉錯愕摸不著頭緒的慕子揚。
1990年6月22日上午6點21分的美國66公路德州 一個華人男子在電話亭裡掛上電話,外面站著一個細瘦的白人男人。 「如何?」白人男人問道。 「一如往常呀。」華人男子苦笑,拿起背包背好,轉身走出電話亭。 「嘿,別這樣,總有一天她會接到電話。」白人男人拍拍華人男子的肩膀。 華人男子不發一語,走向對街的書報攤,站在明信片的架子旁一張一張挑選著。 「又要寄明信片嗎?」白人男人拿起一張風景明信片看著。 「我只是先選張喜歡的留著罷了。」華人男子看著一張教堂的聖母像說著。 「況且我們快要離開這城市,先買下來,免得跟上次一樣,為了買明信片在途中下車。」 他掏出錢包拿出鈔票給書報攤的黑人老闆。「我雖然不反對在沙漠裡找公車,但也不想沒事就這麼做。」 白人男人聳聳肩,華人男子微笑。 他們在清晨的街道裡邊走邊聊,微白的光線在薄霧裡閃爍,汽車玻璃上的露珠,路樹,石磚地版,滿街的英文招牌,黑鐵製的欄杆,慢跑的中年人,停在巷子裡的垃圾子車,街尾盡頭的日光,逐漸增加的行人,這城市正要緩緩的甦醒過來。 他們走到一處停滿拖板車與遊覽車的停車場,走到其中一台廂式旅行車後,打開車後的房門上車。一上車,華人男子就在靠窗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白人男人打開冰箱拿出兩罐啤酒,遞了一罐給華人男子。華人男子接過啤酒,並沒有馬上打開,只是盯著啤酒的商標看著發呆。 白人男人兩三口就喝光啤酒,他扔掉空罐,換上一襲花花綠綠的彩色衣褲,戴上一頂橘紅色的黑人頭假髮,拿起幾個小圓盒裝的顏料,用手指沾著在臉上塗抹著。 「今天這麼早就化妝了?」華人男子打開啤酒,輕啜那冰涼的風味。 「早上要去街上發傳單,中午還有慈善表演。」白人男人在臉上打上一層白底,右手指沾著些紅色顏料往嘴唇抹著。「你不是要跟園長一起到孤兒院拍照?」 華人男子點點頭,他放下啤酒,稍微的擦乾了手,拿出背包裡的相機整理、清潔著。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湯尼,」華人男子用酒精沾濕了布團,小心地拭去鏡頭的髒污。「你扮小丑扮了這麼多年,沒想過將來要怎麼樣?」 「將來要怎麼樣?」湯尼在右眼的地方塗上橘黃色的顏料,他試著畫出一個星星。 「事實上,我想過到墨西哥的大馬戲團參加考試,現在就算是一種準備與努力。專注於一種職業,等待機會與契機,也算是我的人生觀。」 湯尼仔細的修補著臉上顏料沒有塗滿的地方。「那麼,路西歐先生將來要怎麼樣呢?」 陸熙歐皺著眉頭,想了想,放下了相機,把雙手合併手指靠著鼻尖,想了許久,許久許久,彷如沒有底的深淵般。 1990年6月22日下午17點57分的美國66公路德州 「將來要怎麼樣呢?」陸熙歐坐在街角喃喃自語地唸著這句話,他的身邊站著扮成小丑發傳單的湯尼。 一眨眼,已經將屆日落時分,金黃的色澤塗滿街道,來往的行人逐漸減少,車水馬龍,熙來攘往,莫名的寂寥書寫在眼前的景色裡。 「你被這問題困擾了一整天,是吧?」湯尼遞出著一張張傳單。 陸熙歐微微點點頭,他拿著相機,把鏡頭停在一對在黃昏公園板凳上分坐兩旁的情侶身上。金黃色夏季日落,街角的耀眼愛情,黃黑交錯的街道,四處綴著微乎其微的白色亮點。 「將來要怎麼樣呢?」陸熙歐靠著牆說著、思考著。 「我曾經在愛情與未來之間做了個不理想的選擇,我的未來,只能託付在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還有,一張又一張的明信片之間。至於將來會怎麼樣,」陸熙歐兩手一攤。「已經不是我能掌握的了吧?」 「你還是在割捨不掉的過去裡打轉。」湯尼搖搖頭。「你不能同時擁抱過去與未來,因為這樣,你就沒有多餘的空間擁抱現在。」 陸熙歐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與背上的塵沙,然後微笑著。他舉起相機,把鏡頭停在街尾一個表演默劇的黑人身上。 「過往的敘事詩,是憂愁的悲傷藍色;將未的抒情曲,是更加憂愁的悲傷青色。」 陸熙歐按下快門,用中文說著。 「如果只有過往與未來兩個選擇,恐怕我們也只能選擇將未發生的事,而不是過往的美好回憶,但,總是會去嘗試著兩者兼得。」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湯尼一臉疑惑。 陸熙歐微笑著,把鏡頭停在湯尼疑惑的表情上。
1990年7月1日上午11點33分的台中縣清水 「清姨,妳在我奶奶家啊?」云有琴穿白色的洋裝裙,戴著前幾年去澎湖買的白色草帽,黑色的長髮綁成一條辮子站在路旁打著公共電話。 「是有有啊?我跟妳爸今天在彰化奶奶家,喝妳小舅的喜酒。」電話那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這麼說著。「妳功課還好吧?」 「還可以。」云有琴表情冷淡。「清姨,妳有把門鑰匙放在墊子底下嗎?」 「喔,鑰匙啊,我放在盆栽底下。」電話那端一個年輕女孩訕笑著。「妳現在在台中家裡啊?」 「是啊。」云有琴看著眼前的車輛答道。「謝謝囉,清姨。」 「不客氣,晚上等我跟妳爸回家一起吃飯?」電話那端的年輕女孩輕鬆地說著。 「不了,我拿了東西就要去我媽那邊。」云有琴看著眼前車的輛答道。「清姨,謝謝囉,幫我跟我爸問好,再見。」 還不等電話那端的年輕女孩回答,云有琴輕輕地掛上電話。 1990年7月1日上午11點54分的台中縣清水 云有琴小心的拖移開盆栽,盆栽底下有一個用塑膠袋裝著的鐵門鑰匙與大門鑰匙各一隻。云有琴撿起鑰匙,把盆栽推回原位,一陣金屬聲響後,云有琴打開大門,脫下鞋子走了進去。 一映入眼簾的,是堆疊著流行雜誌的沙發桌面;桌上幾個沒喝完的藍色透明水杯,透著落地窗外照進來的陽光閃爍著;紅色的沙發散放著靠枕;隔著吧台的餐桌放著烤麵包機與報紙。光影交疊,云有琴寧願房子裡黑暗一片,也不願打開燈光,她想維持這房子在她所熟悉的面貌裡,畢竟,空氣中那刺鼻的香水味,已經破壞她對這個家的感覺。 穿過短短的走廊,云有琴走到最深處的房間門前,從小提包裡拿出一隻鑰匙,打開了房門。 一層薄霧般的灰塵飛揚,隨著房門打開,向走廊湧竄,滿是百合的窗簾緊緊的繫著,床墊上罩著紅色的床罩,白色的書桌,白色的衣櫃,沉默安靜的白色牆壁,這些白是屬於云有琴的感覺。 云有琴蹲到地上,趴在地上檢視著床底下,漆黑;她坐到書桌前一個一個抽屜拉開、在書本筆記堆裡翻找著;云有琴打開衣櫃,在衣服堆裡尋覓著。 找了一個多小時,她坐在床舖邊雙手靠著膝蓋撐著臉頰,呆然的想著些事情。 云有琴把椅子拉到衣櫃前,她踩著椅子,把視線移到更高的地方。 衣櫃上,厚厚的灰塵,交錯複雜的蜘蛛網,一個白色的紙盒,靜靜的,緊靠著牆角的,蓋子滿佈灰塵的。 云有琴伸長了手,小心的把盒子搆到眼前,她跳下椅子,打開了窗戶,把盒蓋上厚厚的灰塵一點一點撥去。云有琴在床邊坐下,她把盒子擺在兩腿上,然後,沉默了許久許久。 「噠。」 陽光耀眼,夏季的炎熱漸次蔓延,云有琴額上的汗水,輕輕的滴在盒子上。她倏地拿著盒子,帶著小提袋走出房間,走到門口的鞋櫃旁,在櫃上的鑰匙堆裡翻找著。云有琴拿起一串機車鑰匙放進小提袋裡,穿上鞋子,順手帶上大門與鐵門,頭也不回的,走出房子。 1990年7月1日下午15點26分的台中市公園路 一個中年婦人拿著鑰匙走進小學旁老舊的公寓裡,她走上樓梯,停在三樓的一扇鐵門前,淡而薄的咖啡香味,從打開的門縫裡飄蕩在空氣中。婦人輕笑,她知道這是某個人的習慣。 「云小姐,怎麼有空來我家坐坐呀。」婦人一邊脫下鞋子,一邊說著。 「唉呀,張小姐這麼早就下班啦,要不要喝杯咖啡呀?」云有琴走過客廳,向著婦人亮了亮手上端的熱咖啡。 「不是說暑假要暑修,不回來?」婦人拿下小提包,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 「我只是回來整理東西而已。」云有琴坐在沙發上輕啜著咖啡。 婦人不說話,坐在云有琴側邊的位置,拿起咖啡壺,在白色的陶瓷杯裡斟滿了褐黑濃郁的咖啡,熱騰騰的白色蒸氣隨著強烈的香味飄散。從陽台落地窗吹撫而來的涼風,撩過云有琴額前的髮絲,輕搖著婦人沒綁緊的頭髮末端,晃動著陽台上青藍而透明的玻璃風鈴,陽光微炙,空氣裡夾雜著公園裡的樹蔭香味。婦人端起咖啡輕嘗,用著舌尖抿了抿嘴唇。 「媽,」云有琴放下了咖啡。「妳一個人在這裡過得還習慣嗎?」 「這倒是這半年來第一次聽到妳這麼問,」婦人端起咖啡優雅的喝了一口,轉頭看著云有琴。「我很習慣了,謝謝妳的關心。」婦人笑了笑。「反而我還比較擔心妳一個人在台北的生活呢。」 「我很好,」云有琴看著一塵不染的桌上。「年紀也不小了,學著自己照顧自己,是應該的。」 「好就好,偶爾,也關心關心妳爸爸吧。」婦人放下咖啡杯,加了幾顆方糖。「他最疼妳了,妳考上大學那時,他還認真的考慮過全家搬到台北去陪妳呢。」 「不提他,有弟弟陪他,我想他的生活應該不會太難過。」云有琴把辮子撥到身後。「媽,我在以前家裡,好像沒有看到我大學時的相本耶?」 「相本啊,我搬出來的時候好像有拿了幾本。」婦人放下咖啡杯,指著房間。「就放在房間裡。」 「晚點我可以自己去找嗎?」云有琴輕輕的喝完杯中的最後一口濃郁。 「有什麼關係?」婦人歪著頭,聳聳肩地笑了笑。「難得回家,如果沒事,妳就多住幾。不過,妳得幫媽媽下廚房煮幾道菜,媽媽已經很久沒有吃到我女兒的好手藝了呢!」 云有琴笑著,內心的憂愁似乎也稍微散去。 1990年7月2日下午23點37分的台中市公園路 云有琴穿著無袖襯衫、藍色的短褲和拖鞋,拿著白色的紙盒,還有一小疊照片跟打火機,走到陽台邊蹲了下來。她把一個空的喜餅小鐵盒拉到跟前,點燃手上的打火機,把一張她與男生的合照,從紙張角落開始燃燒,一張接著一張。燒完了,就拿出白色的紙盒裡的紙張、情書,還有一張張塗鴉,一張接著一張,一張又一張,小小的火光一點一點燃燒成黑色的灰燼。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隻手輕摸著她的頭。 云有琴回過頭一看,是她媽媽披著外套站在她身後。 「傻孩子,特地回家就是回來做這件事,這個性真不知道像誰。」媽媽的手放在云有琴的肩上,把外套脫了下來蓋在云有琴身上。「即使這樣做,妳也沒有辦法捨棄妳的過去。」 「沒關係,」云有琴咬著下唇。「我只要找不到東西、看不到畫面就不會記得。」 小小的火光閃爍,暖乾了云有琴的淚痕。
1990年7月11日下午16點48分的臺灣臺北民生東路五段街口雜貨店二樓的個人錄音工作室 慕子揚看著樂譜上的修止符,看得出神。 「啪!」一本樂譜飛向慕子揚,不偏不倚的打中慕子揚的腦袋。 「喂喂喂,彈吉他的,這首歌你寫的,你認真點好不好?」小慧拿著麥克風有點不高興的說道。 「啊,抱歉,抱歉,我突然呆滯了,大爺大娘賞個光再來一次吧?」慕子揚邊裝傻邊陪笑的說道。 小慧斜眼看著慕子揚,阿幫不發一語的把樂譜翻回前一頁,小勇輕聲嘆氣;而慕子揚,他剛剛就幾乎要想到那些片段的關聯點,那些由明信片串聯的關聯點。 這幾天慕子揚白天沒打工時,就窩在建國北路上的圖書館裡,拿著一堆旅遊書籍努力的翻著。看過的書高高堆疊在一旁,地圖一本一本的攤在桌上,時而停止時而翻閱;手上的筆記本密密麻麻的寫著許多資料與備註,影印的拼接地圖畫上一個又一個紅點,焦躁與困惑的表情顯現在他的臉上。 這些問題的根源,都來自他手上的那一整包明信片上。慕子揚那天之後並沒有丟掉那一疊明信片。 原本,慕子揚打算在隔天找云有琴問清楚,這疊明信片是否真的要丟掉,但,隔天一早,慕子揚去敲門的時候,云有琴已經不在家。再隔天,又隔天,幾天過去亦復如是,空蕩蕩的宿舍長廊,彷若人去樓空的孤寂。 再一個隔天,慕子揚打完工後開始對著桌上的這疊明信片,思索著。 過了良久,慕子揚伸手,拿起整疊明信片,把明信片一張又一張攤放、排列在書桌上。藍色天空風景到黃昏海灘風景區,渡假區到舊農場,城市到天空,熱鬧的夜燈到恬靜的教堂,熱鬧的招牌街角,冷清的公園與老人。在這其中,不斷的重覆出現著一條公路,一條寬廣無邊,一條天空無限延伸的公路,一條地上噴著六十六數字的公路。就恍若景色不斷變化移動,眼前的視野,逐漸更迭。 慕子揚拿起一張明信片,仔細的端詳著。除了郵票、郵戳之外,偶爾,在空白的地方寫上幾句短短的話,絲毫沒有頭尾語意接連的短句,像是反應著感覺與心情,像是只有寄件人與收件人才會懂的暗號,那份感覺,瞬息隨著短句結束,然後消失,留在心上的,是種淡淡的藍色憂鬱。不過,透過這些短句,多少可以知道,這個人如果不是云有琴的朋友,那麼至少也是至親到無法替代的人物。 慕子揚看著郵戳,若有所思的思考了許久,他拿起另外一張明信片對照比較,似乎發現了什麼。他起身到從家中帶來的置物櫃前,翻找著以前學校上課所買的地理雜誌。不久,慕子揚在置物櫃的最底端找到那本老舊泛黃的雜誌,他翻開雜誌,在最後一頁找到一張折疊的八開美國地圖。慕子揚拿著雜誌附贈的地圖,走回書桌前,拿起紅筆,對照著郵戳上的地名,在地圖上,點了一個紅點。 慕子揚反覆地,尋找地圖上的地名、點上紅點,不知不覺地已過了兩三個小時,紅點逐漸的在寬廣的美國地圖上變成一條細長斷續的線。從紐約開始一路經過賓夕法尼亞、俄亥俄、印地安納、伊利諾、密蘇里、堪薩斯、奧克拉荷馬、德克薩斯、新墨西哥、亞利桑那,最後連結到加州的洛杉磯,然後又回到紐約。 他對照著兩張起始於紐約的明信片,分別是一九八九的九月與一九九○的二月,然後沒停留多久,下一張明信片再次移轉到賓夕法尼亞。用著幾近半年的時間,重覆、輪迴著這個橫越美國的動作,慕子揚不禁小小的驚訝。 是什麼樣的理由,讓這個人反覆的在做著這樣的事情?諸多的疑問與一股悸動與衝動驅使著他想了解與思維。慕子揚起身穿上外套,拿著錢包與機車鑰匙,騎著車跑到重慶南路上,在一間又一間書店找著更大更清楚與詳細的美國地圖,慕子揚不自覺的,買了幾本旅遊指南與自助旅行的書籍。 慕子揚,想知道她們之間的故事,想看看這個人的生活,也許應該說:他想更知道多點關於云有琴與這個人的事。 1990年7月11日下午17點25分的臺灣臺北民生東路五段街口雜貨店二樓的個人錄音工作室 「啪、啪!」這次是兩本樂譜飛向慕子揚,準確的打中慕子揚的腦袋。 「彈吉他的,你今天是故意來亂的是不是?」小慧不高興的罵道。 慕子揚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稍一恍惚,又空白過了一個小節。 「你認真點嘛,晚點還有人要來拿試聽帶耶。」小慧有點焦急的說道。 阿幫比了個五的手勢。「給我五分鐘。」起身勒著慕子揚的脖子,邊鬧邊笑的,把他拖到錄音室外。 他們站在錄音室外的樓梯間迴轉空間,阿幫靠著牆,慕子揚抓抓頭杵在一旁。 「怎麼了?今天很不認真,家裡有事嗎?」阿幫拿起一根煙,用打火機點燃。 「沒有,沒什麼。」慕子揚搖搖頭,轉身想走進錄音室。 「如果真的沒事,那麼今天就為了她專心一下吧。」阿幫拿起煙彈了兩下,把煙灰彈掉,他收起笑容接著説道。「唱片公司好像有意願要給製作人聽聽她的聲音,我跟小慧在星期一已經與經紀公司的人碰過面,談了些大概的細節。」 慕子揚那想轉開門把的手,頓時停在半空中。 「她怕你會緊張,叫我先別告訴你。」阿幫把煙彈到一旁地上。「這可能是她最後的一個機會了。你應該知道她爸一直不贊成她玩音樂,我想你也知道,她與家裡說好了最後期限。你,應該都知道吧?」 慕子揚愣了一晌,微微點頭,轉開門把走了進去。 在阿幫的施壓下,之後的錄音工作的確順利了許多,而在大約六點前後的時候,來了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來跟小慧拿了帶子、遞了名片,他們坐在錄音室外的沙發聊了許久樂團還有她聲音的事。 「我們不會永遠是,停止在舊時光裡的那段旋律。」 慕子揚撥著弦唱著自己寫的這句歌詞,一邊調著吉他的音,一邊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小慧與中年人,然後他又看了看錄音室外,今天那紫紅色的天空。 不知道是或不是錯覺,慕子揚似乎覺得,在錄音室裡的他,與在錄音室外沙發上的小慧,在他們這之間短短幾步距離,好像很遠,好像,遠的無與倫比。
1990年7月12日中午12點05分的臺灣臺北南京東路二段的一家小書店 兩個男生在櫃台邊吃著附近買的午餐便當盒,油膩的菜色反射著夏日陽光,應該是熱騰騰的菜餚稍有冷膩,免洗竹筷岔著些絲鬚,兩個男生邊吃邊嬉鬧著。 「喔,所以星期一那天你們沒有練習,然後阿幫就送小慧回家了?」慕子揚靠著書店櫃台,跟櫃台前的小勇聊著天。「是這樣啊……」 「嗯,那天就中止練習,後來我有聽阿幫說,那天有唱片公司的人找小慧談出片之類的事,然後前天就看到有人來拿我們樂團的試聽帶。」小勇左翻右翻手上的那本書。 慕子揚看著書店裡不多的客人,然後看著外表老實,但事實上卻觀察入微,甚至於有點小聰明的小勇。慕子揚,無奈地微笑著。 小勇吃完午餐後就離開了書店,慕子揚的腦袋卻還停留在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裡。小慧與樂團的距離、那些指引著美國的明信片,還有總是白色的、充滿憂愁的云有琴。慕子揚,輕嘆,只是輕輕嘆氣。 嘆氣是為了不確定的未來,是為了不可置信的發展,是為了自己總是慢一步知道事情,亦或是,為了將離去的人與未知的人。 慕子揚想了想,搖搖頭,他不知道也不確定,但是他只能把握著當下。慕子揚拿起冷氣的遙控器,打開。 午後時分,綿密低行的灰厚雲層帶來了陰暗的天色,悶熱的空氣充塞著微薄的涼意,微熏的熱空氣在遠處搖動著車影。揮汗若雨的行人,單薄的夏季服裝,色彩豔麗的陽傘,偶然穿梭雲端的隆隆聲。清圓的水滴,輕輕的,在白色的夏季服裝上暈染開來,滴滴答答的在地上暈染開來,密密麻麻的在整個城市裡暈染開來。夏季的都市變成一片灰白,夾雜著吵雜的音訊與答答的聲響。 慕子揚調高了冷氣溫度,拿了個塑膠水桶擱在門口,雖然只是短短幾秒的工作,雨水卻幾乎打濕了他褲管。四處躲雨的行人,紛紛走進騎樓底下,也有一部份行人躲進了書店,慕子揚進進出出忙碌著。 雨勢稍歇,慕子揚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稍稍喘了口氣,但卻也偶然看見一個熟悉的長髮背影,出現在左側架子前,翻著中國文學類的書籍。稍微濕濡的髮梢,表情帶著點愁緒,雖然不是平常所見到的白色衣著,但那伴隨而來的淡淡茉莉花香,讓他知道這是代表著、意味著,誰。那是許久不見的云有琴,那個如同冬季初雪般雕琢的女孩。云有琴正揀選起一本散文集,一步一步地走近櫃台。 「嗨,好久不見。」慕子揚對著走到櫃台的云有琴打招呼。 云有琴抬起頭來。「啊,是你,上次真抱歉。」她帶著淺淺微笑說道。「沒有說一聲,就請你幫這樣的忙。」 「呃,」慕子揚目光飄移,沒敢看著云有琴,表情稍微的帶著點尷尬。「其實呢,我那天,沒有聽清楚妳說了什麼,所以呢,就先幫妳把東西收在我的房間裡了。」他抓抓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云有琴一愣,稍有落寞的側著頭,若有所思的,停留在那瞬間。瞬息,一個稍帶勉強的微笑浮現。「嗯,沒關係,回宿舍之後你拿給我吧。」 「好。」慕子揚輕輕點點頭,一邊伸手把包好的書遞給了云有琴。 云有琴匆匆地擱下了買書的錢,輕揚著微笑,匆匆地,拿著包好的書離開了慕子揚所在的書店,快步的踩踏著道路上一個個淺水窪,雙手撐著白色雨傘,在從天空飄落的一顆顆雨水裡微步離去。她那被茫茫青透水珠掩蓋了的身影,逐漸地消失在紅綠燈閃爍的十字路口彼端。 1990年7月12日下午16點37分的臺灣臺北南京東路二段的一家小書店 「慕子揚!愣著幹嘛!幫我把出版社的訂書搬下來!」 稍一不留神,就聽到老闆大聲嚷嚷著。慕子揚循著聲音方向別過頭去,才看到老闆正喘噓噓地在出版社的卡車後搬著一落一落的書本。他捲起袖子,快步跑到店外,伸手接過老闆手上那一疊疊書本。抬起、搬移、放下,在悶熱的雨天,一個中年人與青年揮汗如雨地重覆著這樣的工作。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水已經不再滴滴答答的響著,趁著工作稍歇,慕子揚走到書店外的走廊,拿了條毛巾擦拭著汗水。稍一抬頭,雨過天青的蔚藍,挾帶著滿是漏缺的薄雲,篩落著一縷一縷光線,吵嚷的街道綴滿了夏日陽光的視線,一落一落的四散在傍晚時分。 「你最近怎麼老是在發呆,再不認真點,我就只好扣你的工錢囉。」老闆用著一本記事本,毫不猶豫敲過慕子揚的後腦杓。「拿著本子去裡面點書。」 慕子揚摸著發疼的後腦袋,接過筆記本,悻悻然的走進櫃台後的小倉庫。他拉了拉日光燈垂吊下來的開關,順手拉了地上一張小板凳,坐了下來,對照著一落落書本的名字與編號。 天色漸暗,一落落書本逐漸的被登記在他的筆記本上,慕子揚伸手往著下一落書本摸去,但,卻摸到一本被塑膠薄膜包著的書。他側過了頭看了看,把書拿到面前,那是一本攝影集,湛藍泛青的天空是書的封面,標題的地方被一張白色訂書單據遮著。 「慕子揚!你對完書就可以下班啦!」老闆在倉庫外大聲的嚷嚷著。「接你班的惠欣已經來啦!」 「好!我知道了!」慕子揚大聲答道。 「六六一五,長洋出版社。」他低下了頭,掀起白色單據,逐字念著攝影集的名字「DISTANT SKY,天、空、的、彼、方。」他拿起訂書單,看了看訂書人。 「南陽街○○號,云有琴訂。」慕子揚的表情凝結,思索了好一會兒,淺淺的微笑著。 1990年7月12日下午19點15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咚!咚!」 云有琴的房門響起,趴在桌上的她揉揉睡意濃厚的雙眼,伸手,把時鐘摸到眼前。云有琴伸了伸懶腰,拿起一件薄衣服披著,起身走到門邊。 「哪位?有什麼事嗎?」云有琴問道。 「我是慕子揚,我把明信片拿來還妳。」門後慕子揚回答。 云有琴打開門,門後的慕子揚拿著一個舊紙盒與一本用透明塑膠薄膜包著的書。 「嗨,我把東西拿來還妳了,」慕子揚微笑,把舊紙盒遞給云有琴。「裝在舊紙盒裡比較不容易掉得一地。」 云有琴接過舊紙盒,打開盒子,裡面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張張明信片。 「另外,妳之前訂的書也送到書店了,我先墊了錢,把書順便拿來給妳。」慕子揚順手遞上攝影集。 云有琴的表情停滯而帶著訝異,遲遲沒有接過攝影集,慕子揚的手停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抱歉,我這樣讓妳造成困擾了嗎?」慕子揚抓了抓頭不知所措。 「我已經不需要這本書,」云有琴向著慕子揚遞出舊紙盒。「其實明信片也是準備要丟掉的。」 「這些明信片不是妳的美國朋友特地寄來的……嗎?」慕子揚話剛說完,才發現自己不小心透露出些訊息,一些,他正在探人隱私的訊息。 黑色的長廊,從窗邊玻璃透下一道道方型的藍色月光,映照著有琴白若細雪的面容。烏黑的長髮絲邊緣閃著細緻的白亮,被月光照耀到的皮膚白得發亮,烏黑的頭髮蓋住了臉龐一角。長廊的灰塵若有似無地揚在他們腳旁,窗戶的影子刻劃在她那白色的衣著上,詫異與憂傷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兩個人在昏黃的燈光中一語不發。 云有琴抬頭,眉頭糾結,咬著下唇,些許眼淚在眼眶裡滾動著,她正瞪著慕子揚,帶著許多複雜的情感與情緒。 「我……我……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因為太過突然,所以我就稍微的翻了翻明信片,我……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也是一頭霧水呀……」慕子揚慌張的想解釋這件事。 「沒關係,是我自己沒有處理好,」云有琴拿過慕子揚手上的攝影集。 「書的錢,我明天就還給你。」云有琴低下了頭,轉身,一語不發的打開了房門。 「妳……不會是連書也想丟掉吧?」慕子揚看著云有琴的背影,他似乎覺得云有琴會這麼做。 「難道你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忘記過去?」云有琴背對著慕子揚說道。「這些是我的私事,很謝謝你的幫忙。」 語畢,云有琴關上房門,留下對著門一語不發的慕子揚。現在,揪結著眉頭的,換成了慕子揚。
1990年7月15日上午6點03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云有琴睜開雙眼,眼前是邊緣燒得漆黑的喜餅鐵盒,所有的明信片,已經全都付之一炬,再也,不會有任何關於他的回憶,剩下的,就是靠時間沖淡一切。不過,桌上還是擺著那本透明塑膠薄膜包著的攝影集,云有琴稍微的遲疑了些。 她用棉被蓋住了頭,今天清晨微亮,陽光輕透,她想就這樣一直的沉睡下去。 1990年7月15日上午11點45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慕子揚拎著早餐,帶上房門,他拿著背包,想把從圖書館借來多日的書拿去歸還。他想到前幾天發生的事,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解決這份尷尬,只能任由這份感覺不斷蔓延與發展,對他來說,長廊底端彷若變得無限遙遠。 慕子揚沒有多猶疑的時間,他匆匆的下了樓梯,今天阿幫臨時通知要團練,他的口氣稍帶著點高亢,慕子揚甩弄著機車鑰匙,來到了機車旁。今天,似乎會很忙碌。 1990年7月15日中午13點16分的臺灣淡水長堤 云有琴與幾個朋友帶著陽傘、浴巾與塑膠布,站在沙灘上享受著夏季的豔陽,以著征服者似的姿態傲視著滿是遊客的海灘。綁著辮子的雙馬尾朋友,開心的向海水直奔而去,云有琴立起了陽傘,在沙灘鋪開了白黃條紋的塑膠布,用著幾瓶沙士壓著四個角。 夏日豔陽,強烈而刺眼,云有琴戴著去澎湖買的白色草帽,穿著藍白條紋的泳裝,坐在塑膠布上,看著嬉嬉鬧鬧的遊客,遠處海上的白色雲朵,深遂的青藍天空,瞬間,一種熟悉的感覺縈迴繚繞。 青藍,天空,那是屬於,一個不應該被回憶的人的語言。 1990年7月15日下午15點45分的臺灣臺北民生東路五段街口雜貨店二樓的個人錄音工作室 異常順利的練習過程,讓慕子揚微微的不安著。慕子揚交了自己所寫的新歌,與阿幫討論著如何修改成鋼琴伴奏,小慧與小勇則獨自繼續練習著。 「咳,樂團的各位,請注意聽我宣佈一個消息。」小慧拿著麥克風對著錄音間裡的慕子揚他們說道。 慕子揚放下手上的樂譜,阿幫低頭微笑,小勇一臉呆然。 「唱片公司決定要讓我們出唱片!」小慧難掩自己欣喜若狂的聲調。 「我補充一些內容。」阿幫接過了麥克風。「原則上是我們出唱片,不過考慮到唱片成本的問題,與市場的問題,這張唱片將只掛小慧的名,而且會增加小慧的獨唱部份。這張唱片將是我們與市場的直接市調,預計收錄八到十首歌。在發片的三個月至半年內,將依市場的反應決定小慧與樂團歌曲的比例。從星期一開始小慧就會到唱片公司報到,然後進錄音室錄音。」 小慧高興的尖叫,阿幫拿起鼓棒敲了段節奏,小勇也即興的獨奏了段音樂。 「我有點問題。」慕子揚舉手問道。「呃……很抱歉在這時打擾大家的興緻,這就是說,唱片公司會決定要留我們或是只留下小慧?」 「完全正確。」阿幫苦笑。「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解散,唱片公司承諾我們在唱片公司將有相關職務,基本上還是會讓我們以樂團方式發片,而且我們也同樣有經紀人,小慧的專輯裡也會收錄一半以上我們樂團的歌曲……」 「可是,」慕子揚打斷了阿幫的話,他抿了抿下唇。「這樣我們當時也不需要以樂團方式成軍了,不是?」 小勇點點頭,阿幫看了看小慧,小慧捂著嘴思考著,錄音間裡一陣沉默。 「我只能說。」阿幫表情凝重。「我們如果不屈服於現實,代償將是我們失去主唱,到時更別提樂團的存在。」 「我知道。」慕子揚低著頭,他的心裡,早知道這個答案。這是個以女主唱的歌聲出名的樂團,他早就知道了。 慕子揚起身,拿著吉他裝進袋子裡。 「不要鬧了,你要去哪裡?」阿幫看著慕子揚喊道。 「沒啊,今天練習也差不多了,我有點事,我想先走。」慕子揚回頭,很勉強的露著微笑。「而且,明天開始小慧就要去唱片公司了,你們今天不幫她慶祝?」 小慧始終捂著嘴,小勇也開始收著吉他,阿幫咬著沒有點燃的煙,一樣表情凝重。慕子揚走出個人錄音工作室,望向復興北路松山機場方向的那片紫紅色天空。 1990年7月15日中午17點33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云有琴拖著疲倦的身軀,踏上一階階樓梯,她回到房間,放下行李與草帽,拿著鐵盒走到樓下垃圾桶清理,一個乾脆,就將整個鐵盒塞進垃圾桶裡,旋即,轉身上樓。 云有琴回房,拉著椅子,坐在桌前,面對著那本透明塑膠薄膜包著的攝影集,陷入無止境的沉默裡。 許久,云有琴拆去透明塑膠薄膜,但,還是遲遲沒有翻開書頁。 車行川流,都市喧囂,熱鬧的夜生活,歡愉的音樂聲,云有琴的獨房裡卻是塞滿了憂鬱與沉默。 1990年7月15日下午20點11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慕子揚停好了機車,背著吉他走上公寓的二樓,他走到房門前,但仍舊習慣性朝著長廊底端望去,長廊底端的房間門縫底下透著微光。慕子揚打開自己的房門,逕自往床上躺下,他覺得很累,但卻又像放下重擔般的輕鬆,暫時不用再去團練,打工做到二十號就不用去了。原本要用來買擴大機與高級吉他的錢,現在不知道是要買還是不要買,寫了一整抽屜的歌曲,現在該扔掉,還是保留? 複雜的情緒,抑鬱的情感,空虛的生活與沒有目標的日子,即將到來,是否就要這樣虛渡與空擲? 慕子揚長長的嘆了口氣,他起身,脫掉一身衣褲,換上比較輕鬆的便服,把床下的臉盆搆了出來,放進盥洗用具與毛巾,起身。 他的視線偶然看到了一個小紙片,一個在床舖與牆壁邊緣的小紙片,慕子揚伸手,抽起夾在床舖與牆壁邊緣的紙片,那是之前整理時被遺漏的一張明信片。黃昏的公路無盡延伸,像是沒有終點般的直到天際,與天色相連,路旁佇立著一根路標,地上的柏油路被照耀得一片金黃璀璨,黃澄澄的夕陽沒入盡端,這美麗的風景帶著些許深深的哀愁與寂寞。 慕子揚拿著這張明信片,百感交集,有一些想法,但卻又沒有頭緒,他翻到背面,上面的藍色字跡,被濕氣染得模糊。 慕子揚放下了臉盆,拿著明信片走向長廊底端。 1990年7月15日下午20點47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突然的,房門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云有琴輕輕地打開了房門,慕子揚正拿著明信片佇立在門外,云有琴微微的糾著眉頭。 云有琴看著慕子揚問道。「有什麼事情嗎?」雖然她不太高興,臉頰還留著兩條淚痕,但云有琴還是勉強的帶著微笑。 「還有一張明信片在我這裡。」慕子揚舉起手上的明信片說道。 「我剛剛在我的床邊找到的。」他伸手遞給云有琴。 「喔,謝謝,你可以不必拿來給我,直接把他丟掉就好。」說完,云有琴轉身就要回房。 「請原諒我的多管閒事,」慕子揚急忙的說道。「我並不是故意去看明信片寫了些什麼。」 云有琴頓了頓,轉過身面對著慕子揚。 「妳的過去與明信片的那個人,」慕子揚小心的問道。「有關聯嗎?」 云有琴側著頭,看了慕子揚數秒,一句話也不說。她帶上房門,走到方型窗旁。 「是的,有那麼一點微不足道的關聯。」云有琴逐漸的揪結著眉心。「拜託你買的書也是,有那麼一點點點的關聯。」她看著、打量著慕子揚。「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慕子揚被反問,一下子愣住半晌,答不出話來。 云有琴有點不耐煩的說道。「是我的前男友,這樣,你滿意了嗎?」 「他就這樣一直的寫明信片給妳?」慕子揚抓抓頭。 「這跟你沒有關係。」云有琴雙手抱胸。 「沒想過跟他把話說清楚?」慕子揚也雙手抱胸。 「用電話還是寫信?」云有琴兩手一攤。「電話根本找不到人,想寫信又沒有地址,每次收到明信片都是不同的地址,誰知道他在哪裡呢?」 「親自去一趟?」慕子揚看著云有琴。 「呃……我們現在在討論的,是一個身在美國的人吧?」云有琴看了看方格窗,再看了看眼前這個穿著休閒杉與七分褲的大男生。 「說不定,沒有想像的難。從他家裡或是好朋友問問,然後要看看地址,如果真的沒有地址,也許可以循著他走過的地方找看看。」慕子揚碰了碰鼻子。「我去年也跟朋友去過英國自助旅行,住了一個多月,我也跟朋友在英國找人過,我想,美國應該也差不多吧?」 「我不需要去找他,我覺得現在就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忘記的。」云有琴一副不可置否的表情。 「那麼,妳打算,這樣下去,多久?」慕子揚咬著下嘴唇。 「這跟你沒有關係。你沒有理由也不需要去找這個人,我才有理由去找這個人。」云有琴轉身,頭也不回的關上門。 「是的,妳的確有理由去找這個人,但是,妳不願意。」過了好一會兒,慕子揚對著門說道。「我也是,明明可以不必這麼任性的,我明明可以祝福她的。」
1990年7月20日上午10點03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今天清晨微雨,細碎的水滴敲打著屋簷、窗几,叮叮噹噹的讓人難以成眠。透明的玻璃上結滿了水珠,微微的涼意,濕潤而黏膩在空氣中擴散開來。慕子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沒有回到剛剛的夢境裡,不必再打工的他,雖鬆懈了緊繃的生活,但,他的精神卻依然緊緊的纏繞著脖頸,緊得,喘不過氣。 門把,突然地被轉動著,因為上了鎖,金屬喀嚓喀嚓的響著。慕子揚跳下床,小心的打開房門。 「早。」小慧頭髮濕漉漉地,穿著透明雨衣,手上拿著個沉甸甸的紅白塑膠袋,雙手叉腰的站在門後。 「妳怎麼會來這裡?」慕子揚訝異地對著門後的小慧說道,雖然,他很熟悉這種屬於小慧的拜訪方式。「不是應該要去唱片公司嗎?」 「我聽小勇說,」小慧站著一動也不動,她並不理會慕子揚的問題,自顧自的說著。「八月的樂團比賽你不打算參加?」 慕子揚看著地上的磨石子地,點了點頭;小慧歪著頭,沉默不語,許久。雙方的沉默令人覺得時間更加漫長。 「我知道唱片的事讓你覺得很不愉快,不過,看現在這樣,即使你想參加,恐怕也沒有辦法參加比賽。」小慧抬頭,她的臉頰、頭髮佈滿了水珠。 「我也不打算挽回什麼、辯解什麼,那只會讓我更生氣、更難過,」小慧高噘著嘴,兩個臉頰紅成一片,鼻子微微抽動著。「我把你寫的歌全都唱過了一遍,你有義務知道我這麼久以來,並不是在利用你,我們是一起努力過來的。我沒想到,也沒有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但是,我不會,也不能放過這最後一個機會。」 她把紅白塑膠袋朝著慕子揚,狠狠的扔了過去,正好讓慕子揚用雙手接個正著。 「我,不會再唱你寫的歌。」小慧轉身,奔下樓梯,穿著透明雨衣在雨水裡奔跑著。 慕子揚打開塑膠袋,裡面,是滿滿的一捲捲黑色白貼標的錄音帶,每一捲上都寫著日期與內容錄了什麼歌曲。慕子揚沉默,他拿起了一捲寫著一九八九十二月的帶子,放進收音機裡。 隨吵雜的空氣與環境雜音而開始,小慧在自己的房間裡放著慕子揚彈的吉他聲,毫不掩飾的,不假思索的,一字一句的唱著,認真而沒有保留的,盡力把歌唱好。 慕子揚腦海裡一片空白,他想,遠遠的,逃離眼前的一切事情。 1990年7月20日下午15點21分的臺灣石門鄉淡金公路上 云有琴一夜輾轉難眠,她穿著外套與洋裝,輕輕的催鼓機車,漫無目的地迎著風,越過熱鬧的都市道路,越過學生集散的小街,越過鮮紅的鐵橋,越過沒落的北縣小鎮,越過彎延的道路,越過荒涼偏僻的山區道路,直到海洋的味道充塞著她的呼吸,直到海洋填滿了她的視線,云有琴依然,漫無目的的騎著機車。 左手側的海水拍打著沙灘,空曠的道路,毫無人影,來往的車輛稀少,云有琴不知不覺的加快了速度,呼嘯過耳邊的風聲掩蓋了所有的聲音,好像,可以忘記一切般的專注。 「小姐!!」 云有琴回過神,旁邊一台警車正搖下車窗,邊示意要她靠路邊停車。 云有琴放慢了速度停靠在路邊的白色水泥路障旁,警車停在她的機車前面。 「駕照行照。」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下了警車,拿著公式夾與罰單走到云有琴旁邊。「小姐,妳知道妳剛才騎多快嗎?」他接過了云有琴遞上的證件。 云有琴搖搖頭。 「小姐,九十七,快到一百了,妳知不知道?」警察一邊寫著罰單,一邊碎碎唸著,不一會兒,他把寫好的罰單與證件遞給云有琴。「記得到監理所繳。」 云有琴抬頭接過罰單與證件。 「呃,小姐,我罰單開太貴還是我太兇了?」警察皺著眉頭,表情有點不忍。「妳為什麼哭成這樣?」 云有琴摸摸臉頰,風乾的臉頰上,確實有著兩道始於眼眶、半乾半濕的水痕。云有琴趕忙抹去著那兩道水痕,她不懂水痕何處來,是騎太快,還是進了沙子?云有琴使勁的抹去水痕。 警察沒多理會云有琴,回到車上,沒多久,車子已然消失在公路遙遠的那端。 云有琴熄了火,把機車牽進一旁的停車場,上了大鎖,朝著人不多的白色沙灘走去,不一會兒,她的的腳邊已經逐漸地漫過了海水。脫去鞋子、半撩著裙子,云有琴面無表情的踩踏著冰涼的海水。 空氣中潮溼的氣味,滿是雲霾的遠處天空,稍微的透破了一個缺口。金黃帶白的光芒照耀著波光瀲艷的深藍色海洋,層次反耀如鱗,云有琴直看著深藍色海洋,那光芒就像天使的梯子透明並璀璨輝煌,而且隨著風、跟著風,漸次靠近沙灘。 云有琴感覺到一種溫暖的溫度繚繞,她抬頭,一塊湛藍到無法想像的天空缺口,正透著午後的和煦陽光,伴隨在她的四周、綴著整個白色沙灘。 「來找我吧!」 云有琴彷彿聽到身後有人這麼說著,但,回頭卻空無一人。 1990年7月20日下午22點41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慕子揚聽了幾捲錄音帶,一股情緒湧塞在胸膛上,沒什麼情緒吃東西,他收拾著行李,他想離開,但卻又沒有個明確的方向。慕子揚走到書桌前,看著畫滿紅圈圈的美國地圖若有所思。他打開抽屜,把一整袋錄音帶排整齊,按照帶子上寫的時間順序,用橡皮筋捆成一個個小塊,一塊塊放進抽屜裡。 慕子揚拿著盥洗用具走出房間,才發現長廊一片漆黑,他走到電燈開關旁,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不過長廊依舊漆黑如故。 雨停了,聽不到滴滴答答的聲響,宵闇的時刻,夜巷深處的狗吠,偶爾路過的車輛,忽明忽暗的窗邊月光。慕子揚看見長廊底端的房間門邊,有個白色的影子蹲著,黑色髮絲鋪蓋了白色影子的一部份,影子跟前則是本攤開的書。 慕子揚拿著盥洗用具,摸著牆壁,一步一步拖著夾腳拖鞋的腳步聲,走到長廊底端的影子旁。 「妳還好吧?」慕子揚對著蹲著的云有琴說道。「蹲在這裡會著涼的。」 許久,云有琴沒有回答,慕子揚只好也靠著牆壁,側面對著云有琴蹲了下來。這一蹲,就是許久的沉默,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只有看見月光逐漸的遠離窗邊。 「你幹嘛也蹲在這裡。」云有琴埋著頭低聲說道。 「我?」慕子揚說道。「我只是怕我的雞婆給別人添了麻煩。」 隨即,又是一陣冗長的沉默時光,走廊漸黑,夜晚也愈來愈寂靜無聲。 「我,」云有琴埋著頭低聲說道。「我不想再繼續的、無止盡的哭下去。」 「嗯……」慕子揚輕輕的點點頭。 「我倒底要怎麼做,才能不會為他哭泣?」云有琴半抬著頭,深藍的眼睛泛著一些淚光,從臉頰滑落。 「這個問題,」慕子揚看著眼前油漆斑駁的牆壁。「妳必須去問那個人,」 他站了起來,看著云有琴。「這是我所能給妳最荒唐,也是最直接的答案。」
1990年7月22日下午13點20分的臺灣屏東火車站第二月台 云有琴戴著草帽、穿著白色洋裝,拿著一個水藍色的小提包,坐在月台旁的長板凳上。炎熱的太陽照著月台,遠處的鐵軌與景物被熱空氣暈染得模糊不清,毫不停止的蟬鳴,不太多的旅客,嬉鬧的學生。 過了好一會兒,遠處一列復興號火車逐漸地駛進車站。云有琴抓著草帽,站了起來,等到火車停穩,云有琴才伴著吵雜大響的鈴聲,緩步上車。 1990年7月21日下午21點32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喂,你好,請問是基督教屏東中會麟洛教會嗎?」 慕子揚右手拿著一張寫著電話與名字的小紙條,左手拿著一把十元硬幣,背靠著牆站在長廊的電話前,云有琴則站在他左後的牆邊。 「是,那請問您,陸牧師在嗎?」慕子揚摸摸鼻子。「我是陸熙歐的同學,有一些事情想請教陸牧師。」他抓抓頭。「好,是,謝謝,麻煩你。」 「同學你好,你貴姓?有什麼事嗎?」不一會兒,一個蒼老渾厚的外國口音響起。 「陸牧師您好,我姓慕,仰慕的慕,很冒眛的請問您一些事。」慕子揚看著紙條上寫的提示問道。 「熙歐他去美國之後,有留下聯絡電話或地址之類的東西嗎?我們幾個同學好久不見了,想寫個信跟他問個好,也問問他一切是否順利。」 「慕同學,小陸他去美國也好一陣子了,除了偶爾打電話回教會,他在美國那邊這麼久了,好像也沒有聽他提到過有聯絡的地址與電話,」陸牧師清了清喉嚨。 「我如果有事要聯絡他,都是打電話給簽下他的攝影公司,請他們幫忙轉達。還是,我給你攝影公司的電話,你打過去問問看?」 「好好好,牧師您等我拿個紙筆。」慕子揚在小桌邊摸著紙與筆。 「牧師您請說,是,是,好,然後,好,我記下來了。」慕子揚小心的抄下了電話。 「牧師謝謝,再見。」他掛好電話,喘了口氣。 云有琴側頭看著慕子揚不發一語。 「只有要到攝影公司的電話。」慕子揚把電話號碼拿給云有琴。「這牧師是他爸爸嗎?」 「不是,」云有琴搖搖頭。「那是他的養父。」 「喔……」慕子揚沒有多問,他拿起電話,投下硬幣,然後等著電話接通。 「康士威遜攝影公司,你好。」 一句英文在電話那端響起,慕子揚稍愣了一下隨即接口說道。「你好,我這裡是臺灣,我想查一個跟你們簽約的臺籍自由攝影師。」 「請你稍等一下,我為你轉接人事部。」 又過了許久,慕子揚多投了幾個十元進去電話裡。 「康士威遜攝影公司。」男人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響起。「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你好,我想查一個跟你們簽約的臺籍自由攝影師,我們想知道他的聯絡電話或地址。」慕子揚回答著。「他的名字叫做Lucio.Lu。」 「方便問一下你們的關係嗎?」男人問道。 「我是他的同學。」慕子揚不假思索的說道。 「事情是這樣子的,」男人的口氣變得冷靜嚴肅。「陸先生的行蹤我並未獲得授權可以告知他法定監護人與親戚以外的人士,即使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或是其他重要的人士;況且,他現在恐怕也沒有固定的電話與地址。」 「先生,我並不是要騷擾或是妨礙他什麼。」慕子揚辯解道。「只是很單純的想問候他而已。」 「我很抱歉,我必須依照合約做事。」男人的口氣帶著薄薄的無可奈何與冷淡。「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我必須回去工作了,抱歉。」 「謝謝。」慕子揚剛才說完,隨即聽到的,是對方電話掛掉的聲音。 「怎麼樣?」站在他左後牆邊的云有琴問道。 慕子揚苦笑。 1990年7月22日下午13點50分的臺灣麟洛鄉火車站 云有琴步出長滿雜草的車站,伸著手攔下一台計程車。 「小姐來這裡找人?」甫上車,司機操著一口客家腔調的國語問道。 云有琴微笑,點點頭,說道。「麻煩你,我要到麟趾村中華路○○號的麟洛教會。」 1990年7月21日下午22點17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所以只有要到那間公司的電話?」云有琴靠著牆說道。 「是啊,他們說不能告訴陌生人,」慕子揚無奈的笑了笑。「還是,我們走一趟屏東,請陸熙歐他爸爸幫忙?」 「有沒有這個以外的方法?」云有琴低著頭問道。 「嗯……」慕子揚摸著額頭想著。「我們手上只剩下那天我交給妳的那張明信片,還有我之前記錄的地圖,所以我們直接到明信片寄來的地方去找?」 「要去找什麼呢?」云有琴撥了撥頭髮。「總不能,毫無目標的,在那裡找一個東方人吧?」 「恐怕,還是得走一趟屏東,拜託陸熙歐他爸爸。」慕子揚思考,然後看了看云有琴。「妳覺得怎樣?」 云有琴沉默然後轉身,逕自走向長廊底。 「別不說話啦,妳覺怎樣?」慕子揚看著云有琴的背影。 「我,」云有琴背對著慕子揚,兩手一攤。「我去過那裡,我收一收行李,明天早上我坐火車過去一趟。」 「妳要自己去嗎?」慕子揚問道。 「很遠的,」云有琴側轉過頭看著慕子揚。「要坐幾個小時的車,我自己去就好了,而且地方你又不知道,人也不熟。我自己去,也比較好說話。」 「那麼,妳別太勉強。」慕子揚摸摸鼻子,他大概知道云有琴話底的意思。「我明天去旅行社問問代辦美國簽證的事,」 慕子揚轉身揮揮手。「先睡囉。」 「嗯,」云有琴微微點頭。「晚安。」 1990年7月22日下午14點22分的臺灣麟洛鄉麟趾村麟洛教會前 陸牧師拿著掃把與畚箕走到門口,他想把門口的沙子掃乾淨,這些沙子早上差點害來望彌撒的人滑倒。掃著掃著,一台計程車緩緩的停在教會門口,一個戴著草帽的女孩下了車。 「午安。」云有琴拿下了戴著的草帽,微微的,向陸牧師點頭問好。 「午安。」陸牧師微笑,口音如同電話中帶著濃濃的外國腔調。 「好久不見,自從小歐出國之後就沒看過妳來了。」他收起掃把與畚箕。「進來坐,進來坐,我裡面有咖啡跟蛋糕。」 云有琴點了點頭,跟在牧師身後走進了教會裡。 穿過寬廣的禮拜堂,走到講台的右側邊門,裡面是個小小的接待室,有著一組老舊的沙發,深紫紅的桌子,牆上掛著一面描繪著天使與人的油畫。 「隨便坐,我去拿咖啡跟蛋糕。」陸牧師揮揮手,走進接待室更深處裡的一個小廚房。 云有琴坐在靠著接待室門邊的三人座沙發上,沒多久,濃郁的咖啡香,隨即充滿了小小的接待室裡。 「來,趁熱喝。」陸牧師一手端著白瓷杯裝著的咖啡,一手端著附叉子的蜂蜜蛋糕,小心的擺在云有琴面前桌上。 「蛋糕是我託人去花蓮買回來招待客人的,我嚐過,很好吃唷。」 「謝謝你,陸伯父。」云有琴微笑,她端起咖啡輕輕啜了一口。「咖啡真的很香。」 「我也就只會禱告與泡咖啡。」陸牧師笑了笑。 「當年來臺灣就只抱著一包咖啡豆、聖經和換洗衣物,妳說我笨不笨?什麼都不帶,就是放不下家裡那包新買的巴西咖啡。」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放下咖啡杯。「特地來這麼遠的地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大概是,跟小歐的事有關吧?」 「我,」云有琴看著陸牧師,表情稍有尷尬。「不,陸伯父,我只是有些事想問他……」 「昨天接到那個男孩打的電話,我大概就知道是什麼事了。」陸牧師笑了笑,揮手表示他並沒有在意。「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在東方與西方都差不多啦。」 云有琴低著頭,咬著下唇,她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跟那個男孩一樣,是要他的聯絡地址與電話是吧?」陸牧師對著云有琴笑道。 「吃蛋糕,吃蛋糕,我去打個電話問問。」他起身邊招呼著云有琴,然後邊走出接待室。 云有琴看陸牧師走出接待室,才端起蛋糕,用叉子切下一小口,放進口裡品嚐,瞬間,濃厚的香甜隨即填滿她的口中。 好甜呀……云有琴這麼想著。 過了許久,咖啡杯空蕩蕩的擱在桌上,陸牧師打開接待室的門走了進來。 「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妳仔細聽伯伯說給妳聽。」陸牧師戴上眼鏡,看著手上的紙條說道。 「小歐他是跟著一個叫做『夢想島嶼』的移動遊樂園做攝影跟拍工作,由於遊樂園是邊移動邊與下個州做連繫,取得租借場地之後,他們就在指定時間內移動過去。他們這個月移到的地方並沒有電話,不過,有個地址,我抄下來了。」陸牧師把紙條遞給了云有琴。 「謝謝,陸伯父。」云有琴微笑接過了紙條。 「只有地址,妳要寫信去問嗎?還是飛過去找他?」陸牧師坐了下來。 「不管怎樣都好,妳一定要答應伯伯一件事。」他認真的看著云有琴。 云有琴看著陸牧師點點頭。 「妳以後看見他,一定要狠狠的給他一耳光,」陸牧師認真的說道。「我不記得,我有教過男孩子要讓女孩子跑這麼遠去找他,這樣太糟糕了,不能算是個男人。」 云有琴看著陸牧師認真的表情,差點笑了出來,她只能不斷點著頭,掩飾著她的表情。 1990年7月22日下午18點15分的臺灣麟洛鄉火車站 云有琴坐在長滿雜草的車站月台長椅上,遠方的火車慢慢的駛近,身後的太陽逐漸消失在山與山之間。萬里無雲的天空,綴滿了美麗豔絕的紫紅色,然後,逐漸層次為橘黃到亮黃,蟬鳴依然不絕於耳。草叢不停地傳來螽斯與紡織娘的叫聲,偶然一回頭,螢綠色的光點,飄浮在四周閃爍。 云有琴按著頭上的草帽,站了起來,感覺火車進站的強風,感覺風掠過裙襬的撫觸,感覺,這個夏日夕陽濃郁的清香。
1990年7月23日下午14點25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慕子揚拿著一張新買的美國地圖攤在云有琴門外的走廊地板上,他的手上則是上次那張畫滿紅點的影印拼接地圖。沒有了明信片的慕子揚,只得依著大略位置,在新地圖上標下紅點;云有琴蹲在房間裡的地上,雙手靠著膝蓋,托著臉頰,看著房間外的慕子揚。 「從牧師那邊要到的地址,跟手上的這張明信片,雖然地點上稍有偏差,不過,明信片是在德州與奧克拉荷馬州邊境,地址則是在德州的阿馬立羅市附近。阿馬立羅就有機場,我們可以先到西岸的城市轉機,然後到那裡找旅行社跟房地產公司問問。另外就是,我之前有記下了幾個明信片上的地址,如果,我們在德州一無所獲,我們可能會沿著地址一路找下去。」慕子揚抓抓頭。「如果是辦觀光簽證,大約也需要一星期,我今年四月才辦過護照,所以,就看妳需不需要辦護照。」 「二月時我有去日本玩了一趟,那時辦了護照,還可以用嗎?」云有琴懶洋洋的答道。 「嗯,應該還在期限內。」慕子揚點點頭。「手頭上的資訊真的不多。」 他看著地圖說道。「沒有電話,沒有任何聯絡訊息,沒有導遊與熟悉的人帶路,頂多就是,我有請旅行社提供了些緊急協助用的電話;而且我有親戚在加州那邊,真的有問題的話,也可以請他們幫忙。不過這些幫助也僅於一部份區域與時間,恐怕,大部份還是得靠我們自己,恐怕,真的會空跑一場。」 「喔……」云有琴稍微的閉著雙眼,昨天太晚回到台北,她昏昏欲睡。 「妳累的話就先睡一下吧。」慕子揚微笑看著蹲著的云有琴。「下午,我再告訴妳要交哪些東西給旅行社,還要告訴妳要準備哪些行李。」說完,慕子揚開始收拾著地上的地圖。 「嗯,」云有琴閉著雙眼,雙手抱膝坐在地板上。「嗯,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美國?」 「呃,」慕子揚愣了一下。「應該吧,妳語言也不通,也沒有國外旅行的經驗,而且我們掛著旅行社出團的名義,但做的卻是自助旅行的事,總不好,放妳一個人就這麼去找人、去冒險吧?」 「喔,」云有琴閉眼抱膝坐在地板上,頭斜靠著床邊。「可是,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有別的理由……呢?」 「沒有啊。」慕子揚側頭,他的眼前浮現了阿幫的臉,浮現了小勇的臉,浮現了那天站在門口的小慧,浮現了樂團解散那天的對話。「我跟去年一樣,想離開這裡,想看不到這裡,想好好的休息。」 「真的……嗎?」云有琴閉眼側著膝,頭斜靠著床邊,雙手扶著床,她的聲音極端地虛無渺茫。 沉默伴隨著午後的蟬鳴,響蕩在略暗的長廊頭尾,透明的窗戶似乎因此而微微震動著,悶熱的黑色空氣與青綠色微涼的光線交織,略暗的長廊低鳴著嗡嗡作響的空氣聲。云有琴那打開的房門輕輕搖動,慕子揚手上的地圖反折射著日光,長廊頂端若有若無的閃爍著折射光芒。穿著短牛仔褲與白上衣、半倚著床舖的女孩,穿著短汗杉與七分褲、呆然站在長廊的男孩,這一刻漫長而沉重。 「我……」 慕子揚的眼前,是一個白色的夏季午後,那個在書店左側架子前,那沒有化妝的素淨臉蛋,那白色的無袖洋裝裙,那略微垂散過肩黑色的直髮,那深遂無垢的深藍色眼瞳,只看得見左臉的女孩。 「我,只是很單純的,想幫助妳………因為……我喜歡……」 「呼……」 「呼?」 慕子揚抬起頭,云有琴似乎已經在之前那片刻的沉默裡,熟熟的睡著了。粉膚白的臉頰,綴著兩個紅暈,垂散過肩的直髮,散滿著床舖。 慕子揚愣了一下,抓抓頭,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好好睡。」他用著近似耳語的音量說著,他帶上門,捧著地圖走向長廊底端。 1990年7月23日下午20點07分的臺灣臺北南陽街 「嗯,大概二十到二十五天,應該是下個月一號的飛機。」慕子揚站在走廊講著電話,云有琴穿著白洋裝走過他的身後,兩人揮揮手、互打招呼,云有琴走下樓梯,慕子揚的背影襯著長廊底的月光。 「對,我跟朋友一起去,開學之前會回來,名義上是觀光探親。」慕子揚抿抿嘴唇。 「有,我有跟加州的姑媽通過電話,我會過去一趟。」他抓抓頭。 「嗯,手續都辦好了。」慕子揚點點頭。 「嗯,我知道,我足歲還沒滿十八歲,我會在二十一號之前回來,如果遲了幾天,就幫我拿在學證明到兵役課辦一下手續。」慕子揚靠著牆。 「嗯,好。」他輕輕的點點頭。 「嗯,跟去年一樣,我自己會照顧自己。喔,有,我有準備感冒藥跟胃腸藥,還有退燒藥。」他摸了摸鼻子。 「哥下個月都會在臺灣不是?我回來的時候,他應該還在吧?」慕子揚揮揮手趕走飛向自己的小蟲。 「嗯,到時再全家一起吃飯吧。就這樣,爸,就先這樣了,我出發的前一天會再打回家,拜。」他小心的掛上電話,腦袋裡卻一片空白。 慕子揚走回房間,打開抽屜,拿了捲錄音帶,放進錄音機裡播放。錄音帶傳來小慧的聲音,她熟練的報上日期、歌曲名,說著今天發生的小插曲,然後,輕聲的開始唱著,慕子揚的歌曲。 慕子揚有點茫然的,整理著髒亂的桌面,很偶然的,他看見一卷沒有標籤的黑色錄音帶。慕子揚拿起錄音帶,細細地端詳著,他停下了正在播放的錄音帶,把沒有標籤的黑色錄音帶放了進去。 良久,只有沉重的空氣音播放著,似乎又混著些呼吸聲。慕子揚調大了音量,但卻依然只有空氣音迴響著。慕子揚停止了錄音帶的播放,躺臥在床舖上,什麼都不想思考。 1990年7月23日下午20點45分的臺灣臺北民生東路速食店 云有琴走進速食店裡,一進門,就看見媽媽坐在角落的位置跟她揮著手,云有琴便快步朝著媽媽走了過去。 「妳真的來了。」云有琴笑著說道。 「云小姐有事找我,當然要飆車趕過來囉。」媽媽開心的笑著。 「真的嗎?」云有琴側著臉問道。 「沒有啦,其實妳打電話給我之前,今天本來就要來台北一趟。」媽媽拿起飲料喝了一口。「有什麼事這麼重要,一定要親自跟我說嗎?」 云有琴看著媽媽,不太好意思的微笑著。 「不要賣關子啦,云小姐這樣很小家子氣耶。」媽媽用手肘推了推云有琴。 「我,要去一趟美國。」云有琴認真的看著媽媽說道。「下個月過去,開學之前會回來。」 「喔,要去美國啊?」媽媽的表情並不太意外,她拿起飲料又喝了一口。「有告訴爸爸嗎?」 云有琴搖搖頭。 「這樣的事,還是也告訴爸爸會比較好一點。」媽媽看著云有琴說道。「記不記得有一次,妳高中的時候去聯誼,忘記打電話回家告訴爸媽,他可是急壞了呢。」 「好好好,我會找時間告訴爸爸。」云有琴聳聳肩。 「對嘛,這樣才是好孩子。」媽媽笑著說道。 云有琴看著媽媽,似乎有點欲言又止,兩人之間沉默了一陣。 「媽,」云有琴鼓起勇氣開口說道。「媽,妳不問我為什麼去美國嗎?」 「為什麼要問?」媽媽歪著頭認真的看著云有琴。 「妳年齡已經不小了,在我眼裡妳幾乎算是個小大人了,我跟妳是站在對等的立場,一起坐在這裡吃東西。就因為認同妳是個小大人了,所以我對妳的所作所為,還有妳的決定不會太多干涉。我支持妳,去玩也好、去散心也好,趁著年輕多看看世界也好,況且妳很快就會回來了,不是嗎? 「我支持妳,就如同離婚那時候妳支持媽媽,決定跟著媽媽一樣;妳曾經做出了一個我認為最難的決定,妳在兩個深愛著妳的人當中,選擇了其中一個人,而且不傷害另外一個人,這是我所做不到的事。所以我認同妳,因為妳有著成熟的思想,所以我支持妳的決定。」 媽媽深深的笑了笑。 「當然,如果妳有問題,還是歡迎妳隨時來找媽媽。」媽媽握著云有琴放在桌上的手說道。「即使妳再大,我永遠都是妳的媽媽。」 云有琴點點頭淡淡的笑了笑,她的視線稍微地,模糊了些。
1990年7月31日上午08點25分的臺灣桃園國際機場 慕子揚跟云有琴下了台汽,匆忙的走進航站大廳。四周不斷響著女人的廣播聲,人群吵嚷的隆隆低鳴,航站外刺耳的飛機起落,車水馬龍的車行車往,各式各樣的男女旅客,小孩與家人,道別與送行的各種面孔,複雜而擁塞的情感,如此的豐富。慕子揚跟云有琴他們各自背著並不太大的後背包,朝著跟旅行社約定的地點走去。 「機票?」云有琴把自己的頭髮綁成一束馬尾,整了整白色的上衣,把灰藍的牛仔褲拉高。 「都在我這邊。」慕子揚整了整頭髮,弄了弄藍格子上衣的領子,他把背包的帶子調緊了些。 「我們大概什麼時候會到?」云有琴脫下草帽,把帶子輕繫在脖頸邊,把草帽掛在背包上。 「先到日本轉機,然後直飛洛杉磯,我們在洛杉磯轉國內機場飛阿馬立羅。」慕子揚看著指示牌,調轉著方向。 「那我現在回家囉?」云有琴不假思索的說了出來。 「別鬧了。」慕子揚皺著眉頭。「現在回頭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但是上了飛機不更晚?」云有琴故作鎮定的說著。 「也對,那麼我們在飛機上好好談談?」慕子揚托著下顎說道。「別讓別人等太久,怪不好意思的。」 「喔……」云有琴不甘願的答道。 慕子揚苦笑。 1990年7月31日上午09點40分的臺灣桃園國際機場 云有琴穿過窄窄的登機門,走到飛機裡,她依著指示來到了中前段的機翼右手靠窗位置,慕子揚跟在身後,他幫著忙把行李放進座位上方的收納空間裡。 「靠裡面的這兩個位置是我們的,妳要坐窗戶邊還是中間?」慕子揚看著機票問道。 「我可以選嗎?」云有琴歪著頭。 「反正兩個小時後到日本,就要下飛機轉機。」慕子揚聳肩。 「嗯……好。」云有琴坐進靠著窗的位置,簇著小小圓窗看著、想著。 慕子揚坐進中間的位置,拿起隨身聽塞進耳朵,聽著歌曲、想著事情。 濃濃的睡意攀著云有琴的脖頸,云有琴閉上眼睛靠著椅背,眼前一片淡薄的黑暗,耳邊的聲音漸次遞減。 1990年7月31日下午13點20分(GMT+09:00)的日本成田國際機場 「喂,喂,該醒過來囉。」 慕子揚的聲音穿過一道深深的黑暗隧道,然後發著米黃色的亮光,變成模糊的景色,然後景色逐漸的清晰,線條邊緣漸顯形體,機艙的背景襯著慕子揚,清楚的浮現。 「到了嗎?」云有琴揉揉模糊的眼睛。 「到日本了,我們現在要下飛機到過境大廳去轉機,順便吃午餐。」慕子揚看著手上自己寫的時程表。「我們大概要等一、兩個小時,記得調快妳的手錶一小時。」 云有琴點點頭,伸伸懶腰。慕子揚拿下座位上方的行李,帶著云有琴跟著下飛機的旅客緩步離開。 在旅行團的導遊招呼下,云有琴跟慕子揚來到可以看見飛機起落的過境大廳,他們選了一座沙發稍微的坐著,看了一下飛機起飛與降落,刺耳的聲響從沒有間斷。飛機逆著風起飛,機身在日光下閃耀著金屬光澤,冷冷的青藍光色穿過大廳玻璃,反照著他們的臉龐,反照著大廳裡所有的旅客。 云有琴跟慕子揚走進一間日本料理店,各買了一個便當,然後回到沙發一邊吃著帶點酸味的日本便當、一邊看著飛機起起落落。 和他們一起等待的旅行團旅客,有的睡在沙發上,有的小孩興奮得蹦蹦跳跳,等待著轉機的短短兩小時,莫名的、叨絮的,在青藍的夏季光色裡漫長無際地延伸著。 下午兩點五十一分的成田國際機場,叨絮的廣播著一連串日文與英文,旅行團的導遊聽到廣播,趕忙四處集合著團員。云有琴跟慕子揚也整了整行李跟著旅行團,匆匆的趕向登機口。 登上了飛機,慕子揚看了看位置,是中後段,稍離機翼有段距離,但仍舊是靠窗的兩個位置。云有琴看看慕子揚,面帶微笑,坐了進去,慕子揚塞好了行李,拿起隨身聽塞進耳朵,邊聽邊昏昏入睡。 不一會兒,乘客陸續走進飛機裡,一個一個填滿米白色的機艙座位,忙碌的空中小姐引導著乘客,穿梭在座位之間。空調的聲音,廣播與說明安全措施的聲音,叮嚀著繫上安全帶的聲音,緩緩啟動的引擎律動,經過一小段的滑行定位,逐漸加快的速度,從身後而來的推力,傾斜的視覺平衡,就這樣,飛進厚厚的雲層裡。 1990年7月31日上午05點31分(國際換日線)太平洋上空三萬英呎普通級機艙 慕子揚張開疲憊的雙眼,看到自己頭上的黃白燈刺眼地亮著,而吃過晚餐拿出來但還沒看完的書掉在跟前的地上。 他那因為稍冷而蓋在身上的衣服褪到腰際,伸長了脖子,環顧著四周。許多人熟睡,也有些人還在吃著東西、喝著咖啡,幾個空姐緩步在機艙穿梭走動,稍遠的一盞忽明忽暗黃色的警示燈惹人昏厥。身旁的云有琴熟睡,不過她腳上的餐桌卻沒有收起來,幾包沒吃完的小零食還有水杯依然擱著。 一個空姐,看見醒過來的慕子揚,輕輕的走了過來小聲詢問道:「需要任何服務與幫忙嗎?」她淡淡的微笑著。 慕子揚微笑了一下,趕忙搖搖手,表示不需要些什麼。他再看了看手錶,才發現,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從早上出門到機場,再到日本成田機場吃午餐轉機,不知不覺的,已經過了七個多小時。長途的飛行,讓慕子揚全身筋骨糾結,而且很不舒服的嘎吱嘎吱響著;一旁睡著的外國大鬍子又一直朝著慕子揚臉頰吹氣、打呼。 嫌惡之餘,慕子揚努力的緩緩轉身想背對著外國大鬍子,甫轉過身,才發現自己與云有琴,正好面對面。在狹窄的座位與昏黃的燈光下,他與云有琴的臉頰距離不到三十公分,云有琴睡著的面容,完完全全呈現在他的面前。她閉著雙眼,臉額被一些頭髮與髮絲輕柔地覆蓋著,嘴唇微微張開,臉頰與鼻翼有著幾塊黑色的影子,眉頭深深的、緊緊的鎖著。慕子揚看著云有琴的臉孔,看得出神。 「……我……很想你……」 云有琴這麼的、小聲的呢喃著,把慕子揚喚回了他所應該存在的現實,他只得落寞而且無奈的笑了笑。就這樣,看了一下子,慕子揚悄悄的拿出放在腳邊袋子裡的傻瓜相機,關掉了閃光燈,偷偷的拍了一張照片,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本,拉了拉蓋在身上的衣服,關掉喚醒他的黃白夜燈,意識逐漸而急促地回到不久前的昏厥與睡眠當中…… 1990年7月31日上午06點02分(國際換日線)太平洋上空三萬英呎普通級機艙 云有琴被前座打開窗戶的陽光喚醒,強而柔軟的光芒穿過椅子之間的細縫,她揉了揉朦朧的眼睛,坐起身來小小的伸了個呵欠。云有琴拉開身旁那個邊緣滿溢著光芒的小窗戶,甫打開,白而黃紅的陽光隨即灑滿機艙的一角,桌上杯子裡的水輕輕晃動了一下,折射的光影閃耀得令人刺眼。 窗外的雲層深厚,不管是近處或是遠處依然佈滿了灰濛濛的雲層,雲縫裡透射進來一些光芒,黃色的光芒遍佈在雲與機翼上。突然地,一道光芒橫亙過遠處天際,原來是,飛機已經飛到雲端之上,雲影紅褐混著淡紫,初昇的陽光灑在她的座位上。云有琴看了看手錶算算時間,若有所思的想著:「我又,回到今天早上了嗎?」 很神奇的感覺交纏著,在飛機上的這段時間彷彿置身於時光隧道一般,她不禁覺得莞爾,淡淡的笑著。 看看隔壁熟睡的慕子揚,披著單薄的藍格子衣服,手上還拿著照相機,猛然一看,就像是以前曾經為她拍照的陸熙歐一樣。云有琴的腦海裡複雜的情緒交雜著,她披上剛才蓋在身上的衣服,靠在座椅上凝視著慕子揚。 明明應該是黑夜的時間,卻灑滿中午的陽光,云有琴的影子留在慕子揚的身上,一些疑惑與思緒也跟著留存著。
1990年7月31日下午13點15分(GMT-08:00)的美國德州阿馬立羅機場 地平線的那端吐露著明亮的白色光芒,飛機從著稍遠那端蒸騰的空氣中逐漸靠近,豔陽高照,空氣如同鏡面般反照著景物。嘎嘎作響的輪胎與地面接觸聲,急速割劃著空氣的喳喳聲,一座矗立在黃沙中央的繁榮都市,將要迎接兩個遠道而來的訪客,將要迎接數百、數千個遠道而來的訪客。 耀眼逆光的機場大廳,人的身影細長而黝黑,模糊的焦距逐漸清晰,云有琴的馬尾隨著走路而搖曳,慕子揚拉緊了背包,那份情緒隨著踏上遙遠國度的漫長等待,稍微的悸動了起來。 不管願意與不願意,不管最後是否會找到或找不到,踏上這個國度之後,也只剩下勇往直前這麼一個選擇。云有琴的眼瞳裡映照著機場裡來來往往的各色旅客,離開的、到來的、開心的、悲傷的、緊緊擁抱的、揮手道別的、悠閒自在的、坐立不安的,各式各樣的情感交錯,各式各樣的感情穿梭,云有琴的眼瞳裡,深深地反照著正午時分的陽日光芒。 云有琴跟慕子揚步出機場,選了台計程車搭了上去,朝著市區急駛而去。 1990年7月31日下午14點41分(GMT-08:00)德州阿馬立羅市W 35th ave 一家房地產公司裡,兩個白人員工在櫃台小姐身後的組合式辦公桌邊,玩著投接球。一個棕髮的男人戴著棒球手套,另外一個褐髮男人用著雙手接球,兩人一來一往,嘻笑聲此起彼落。 「喀拉。」 一個穿著西裝革履的禿頭中年人,拉開公司門面的透明玻璃門走了進來。棕髮的男人一時失手,把球砸向了褐髮男人身後的玻璃窗,瞬間,玻璃破碎,碎片灑滿一地,褐髮男人按著自己眼睛不敢吭聲,棕髮的男人則按住自己的嘴,一臉驚訝。 「路薏絲小姐,麻煩妳打電話叫人來換玻璃。」禿頭中年人伸手指了指棕髮男人與褐髮男人。「錢就從肯尼跟喬身上扣。」他拉上透明玻璃門朝著辦公室深處走去。「喬,把玻璃掃乾淨,肯尼把棒球手套拿給我。」 肯尼抓著自己褐色的頭髮一臉無奈,喬咬著下唇皺著眉頭。 「喀拉。」 公司門面的透明玻璃門被輕輕拉開,一對東方臉孔的男女站在門口。男的穿著休閒襯衫和牛仔褲,背後背著一個旅行背包,上面還貼著幾張行李託運的貼紙與標籤,一副標準的外國觀光客的樣子;女的則穿著白襯衫與七分牛仔褲,及腰的長髮綁成馬尾,她正用著訝異的眼光看著地上的碎玻璃。 「你好,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嗎?」路薏絲趕忙對著兩個人打了招呼。 「噢,噢,妳好,」男生回過神來,拿出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遞給了路薏絲。「我們是旅行社的威爾遜先生介紹過來的,他說,你們負責這邊的大型空地租借。」 「是的,我們負責這個社區的大型場地租借,威爾遜有跟我提過你們,」禿頭中年人走到櫃台邊,帶著笑容看著東方臉孔的男女說道。 「我的名字是傑克.包爾,叫我傑克就可以了。」傑克和善伸出他的左手,男生也很自然的伸出左手相握。 「很高興認識你,包爾先生。」男生握完手後,揮著雙手否認著。「我的名字叫做JOHN.MU,我們是來找一個曾經跟你們租借場地的移動式遊樂園,我的朋友在那裡工作。我們從臺灣過來找他,不過對這裡不太熟,所以想透過你們幫個忙。」 「喔,這是小事一樁,你們有遊樂園的名字嗎?」傑克拿起櫃台邊的一張紙與筆問道。 「D.R.E.A.M I.S.L.A.N.D,DREAM ISLAND。」男生小心的一個字一個字說著。 「我這裡有一個他們的地址,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他拿出一張寫著英文地址的紙片遞給了傑克。 傑克把男生說的名字抄寫在紙上,然後把寫著英文地址的紙片,與寫著名字的紙片遞給了路薏絲;只見路薏絲沒有多久就拿出一份資料遞給傑克。 「慕先生,他們在六月底就已經離開了耶,喬,你來說明一下,這是你負責的案子。」傑克對著喬招了招手。 棕髮的喬一邊抓著頭,一邊走了過來,他接過了傑克手上的資料。「夢想島嶼,六月十一用電話詢問場地,我安排了在W 34th ave 與 bell st交叉口的購物中心停車場給他們,租借期是兩個星期,六月十三進駐,六月二十七離開。」 東方男生目瞪口呆的看著喬,女生用著中文問著男生,男生才回過神,像似翻譯著剛剛喬所說的內容一般,用著中文告訴了女生;女生攤了攤手,表示她並不意外,她倒是問了男生一連串的問題。 「包爾先生,他們有說他們要到哪裡去嗎?」男生轉過身對著傑克問道。 「先生,他們是透過了別間的房地產公司介紹,」棕髮的喬回答著男生的問題。「所以我們不可能知道他們到哪裡去。」 男生有點失望的思考著,傑克則看著女生那帶淡淡憂慮的表情。 「啊,」棕髮的喬拍了一下手。「我記得那時是我們公司一個離職員工介紹的,他就住在購物中心附近。」 「你說的那個人是法蘭克吧?」傑克問道。「喬你就用我的車載他們過去,順便問問法蘭克。這兩個客人遠道而來,別讓他們空手而回。」 「啊!?」喬瞪大了眼睛。「先生,可是我等等還要跟肯尼去拜訪客戶耶。」 「喔,拜訪客戶呀,那麼還是肯尼去?」傑克回頭問道。 「先生,客戶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肯尼坐在位置上假裝忙碌的翻著資料。 「看來有人被出賣囉?」傑克看著喬說道。 「好吧,好吧。」喬垂頭喪氣的說道。 「麻煩你們跟我來吧。」他走到櫃台邊拿起一串鑰匙,對著男生說道。 1990年7月31日下午15點36分(GMT-08:00)德州阿馬立羅市W 34th ave 與 bell st交叉口的購物中心停車場 一台破舊的車子停在烈日當空下的停車場白格子裡,車前樹蔭下的板凳上坐著一男一女。慕子揚遞了罐易開罐飲料給云有琴;云有琴拉開拉環,放進了一根吸管,輕輕地啜飲著那沁透心扉的冰涼。 「從陸伯伯要來的地址,是六月他們待著的地方,他們七月似乎並沒有留下聯絡地址。」慕子揚大口大口的喝著自己手中的飲料。 「剛剛那個外國人,問了他們的離職員工,」他又大大的喝了一口飲料。「不過,那個離職員工說,他也只是負責介紹他們另外一間房地產公司。」 「那,所以呢?」云有琴的話語中,帶著飲料那甜甜的糖水味。 「所以另外一間房地產公司在隔壁州。」慕子揚玩著手上的空罐子。 「喔,隔壁州呀。」云有琴咬著吸管說道。 「是的,我們可能,不,是『應該』要去隔壁州。」慕子揚按著額頭苦笑。 「其實也不意外吧。」云有琴甩著手上水珠說道。「如果有這麼簡單,我何必猶豫了這麼久。」 「剛剛的外國人說,」慕子揚把手放在膝蓋邊,托著腮幫子。「他可以載我們到長途公車站去坐車,不過要等他買完東西。」 云有琴戴上了草帽,長長的,嘆了口氣。
1990年7月31日下午18點22分(GMT-08:00)德州阿馬立羅市區長途公車候車站 「兩張到新墨西哥州聖塔菲的車票。」慕子揚走到櫃台邊跟櫃台小姐說著。 「兩位都是成年人嗎?」櫃台小姐問道。 「是的。」慕子揚回答。 「那麼,你們要買多日的連續搭乘套票,」櫃台小姐接著問道。「還是單程的搭車券?」 「單程的搭車券。」慕子揚看了看櫃台小姐身後的票價表。 櫃台小姐劃下兩個相鄰的座位,收下慕子揚放在桌上的錢,然後把兩張票遞給了慕子揚。 「謝謝。」慕子揚說完,轉頭離開櫃台,往著外頭的候車板凳走去。 云有琴戴著草帽坐在長長的候車板凳上,時間有點晚,遠遠的地方有著紫紅色的夕陽餘暉綴滿深藍色的晚霞。長長的候車板凳另外一端還坐著幾個在等車的當地人,拿著小小的行李、穿著無肩背心,長滿雀斑的臉龐上帶著開心的表情,又或者,空泛茫然的表情。來來往往的汽車點亮車燈,車輛變成一道道急迅劃割過空氣的光芒,這些光芒也劃割著等車旅客們的面容,陰影起伏,候車板凳之前,是一條充滿輝煌與吵嚷的光芒之川。云有琴緊抓著草帽,她的臉上沒有喜樂,也沒有憂愁,堆滿她臉上的,是等待時間流逝的無表情。 「到聖塔菲大概要七、八個小時,而且這是末班車。」不知道什麼時候,慕子揚站在云有琴身旁,他朝著云有琴遞出手上的票。「所以我們可能要在聖塔菲過一個晚上。」 云有琴點點頭,雖然她沒有什麼表情,但是可以感覺得出來,她的身心俱疲。 「我記得,你本來不是要參加比賽嗎?」云有琴側過頭問道。「現在就這樣跑到美國,對比賽沒有影響嗎?」 「那個比賽呀……」慕子揚抓著頭,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發生了什麼事嗎?」云有琴看著吵嚷的馬路問道。 「我們樂團啊……」慕子揚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個團員被唱片公司看上了。」 「樂團?是那種四、五個人組成的樂團嗎?」云有琴看著慕子揚,圓圓的眼珠子閃著點亮光。 「嗯,我們是四人制的軟式搖滾樂團,說是搖滾,不過,表演的時候,曲風倒是有點雜。」慕子揚看著云有琴答道。 「一個人拿吉他,一個人拿貝斯,一個管六粒鼓的鼓手,一個主唱。樂團是我跟主唱一起成立的,不過鼓手才是我們的團長,他在民歌西餐廳工作,聽說他有在唱片公司工作過幾年,不過,聽說不喜歡那種生活,所以他就辭職出來工作;貝斯手是我的大學學弟,從學校流行樂社挖過來的,偶爾當吉他手用;我是古典吉他、電吉他都能用的吉他手,兼著寫我們團的歌曲;最後是我們的主唱,她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從高中就一起組過樂團,後來,高中畢業後,我到台北唸大學,遇到了我們的鼓手團長,才又把她從鄉下找上來台北組樂團。」 他頓了頓。 「而被唱片公司看上的,就是我們的主唱。」 「然後呢?」云有琴看著吵嚷的馬路問道。 「然後啊……」慕子揚摸了摸耳朵,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們簽約之後聽說要發片,問題是,唱片公司只要她;問題是,沒有了主唱,我們根本就不能算是個樂團……妳有看過沒有主唱的樂團嗎?」 「也許你應該為那個人高興?」云有琴看著慕子揚。 「也許應該為那個人高興啊……」慕子揚的雙手停在眼窩。「我們一起努力了這麼久,如果結局是必須分開,是不是有一點悲哀與無可奈何?」 銀灰色的公車,伴隨著厚重的煞車聲,穿過了黑夜的重重薄紗,停在候車站牌前,沒有停止的引擎聲,嘎嘎地響著,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車門打開。等候了許久的旅客,在穿著白色制服的黑人司機吆喝下,一個接著一個,魚貫地陸續上車。 「相聚的開始,就註定了這段相聚的最後一定是分開。」云有琴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塵。 「如果,我找到了陸熙歐,」她提起小小的背包,摘下了草帽,微笑。「你也應該要給那個人祝福,因為,她把你借給了我,所以,我才能找到陸熙歐。」 慕子揚笑了笑,他一手拿起了行李,一手拿著票,跟云有琴一起排在等待上車的旅客後面。 1990年7月31日下午21點04分(GMT-08:00)66公路ADRIAN市往新墨西哥州州界方向路段 夜晚的州際公路被橘黃色的鹵素路燈染成黑與黃兩色,光影交錯,時而暗時而亮,白色的行車分道線,斷斷續續地,一塊塊鋪在深灰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急駛而過的車輛,在黑色的公路上成為一道流星,柏油路的兩旁有些樹,有些田,走久了還可以看到充滿石礫的荒漠。一望無際的公路,在點點白點點黃的夜空繁星下,向著正前方無止無盡的,筆直的延伸著。 慕子揚半張著眼睛,耳朵塞著耳機,右手抓著隨身聽,左手抓著空錄音帶盒;略嫌呆滯的雙眼,緊閉的嘴唇,車窗外的光影一層一層地掠過他的臉。 「一九八八年六月七日,今天天氣是雨,」 耳機裡傳來小慧的聲音,這是他們高中時的錄音帶。 「慧,吃飯囉!」 「媽,我在錄音啦!等等再吃!」 慕子揚微笑,他對這段沒有洗掉的家庭對話,靜靜地笑著、感受著、咀嚼著。 「一九八八年六月七日,今天天氣是雨,今天要練習的,呃,是我們慕同學所寫的第三首抒情歌曲。「黃昏歌手」,這是第七次練習錄音,練完了之後,嗯,從這個味道來猜,應該是媽媽的愛心炒飯正在等著我。」 語畢,隨即而來的,是那首舊歌,錯誤百出的曲,略顯矯情的歌詞,歌詞裡描寫著寬廣但不切實的黃昏景色,但是,這些瑕疵,卻掩蓋不了那美麗而且清徹透明的聲音,掩蓋不了那如同公園秋景的憂愁音色。 「喀嚓。」 沒多久,歌唱完了,錄音帶播完了,慕子揚慢慢的閉上了眼睛,靜靜地皺眉著、感覺著、思考著,這種克難式的練習,似乎勾起了他的許多回憶。
1990年8月1日上午01點25分(GMT-08:00)66公路新墨西哥州往聖塔菲路段 銀灰色的公車下了州際高速公路轉進一條連接公路上,之前沿途休息了幾個站,經過了幾個城市,現在車上只剩下了司機,還有慕子揚與云有琴和兩、三個沉沉睡著的旅客。 云有琴揉了揉朦朧的眼睛,四處看著,漆黑的車廂微亮著幾盞照明,司機前面擋風玻璃底下的公路,不斷不斷地向著發著黃色光芒的地平那端延伸。 云有琴靠著窗戶,玻璃倒映著她的臉孔,披垂在臉頰與額頭的髮絲,白色的臉孔透著荒涼的背景,隨著光芒明暗一幕一幕跳動著,星星如同靜止的繪畫般,停止在深藍色的夜空上。 公車一轉彎,駛進了還亮著燈的休息站,原本還在運轉的引擎,漸漸歇息了下來,只留下,微弱的冷空氣,縈迴在車內的每個角落。 「呃,我們在這裡休息十五分鐘。」說完,黑人司機帶著淺淺微笑下車。 云有琴雖然沒聽清楚,但是她確定自己有聽到十五分鐘這幾個字,一股油然而生的衝動,讓她想暫時離開車上這個小小的位置。她披著藍色的牛仔外套,輕輕地下了車,走過畫滿白線的休息站停車場,走過了通往休息站的人行道,走進了休息站旁有幾個人趴在吧台上睡覺的寬闊餐廳。 云有琴推開玻璃門,寬闊的餐廳裡沒有音樂,黑人司機就坐在吧台邊喝著咖啡,吧台上站著一個穿白圍裙的中年胖女人,她身後那高掛在吧台上方的電視正播放著黑白電影,吧台前是四五排木桌椅,而最靠右邊的一排,緊鄰著一大片落地透明玻璃。云有琴摸索著口袋裡的錢包,裡面有幾張今天剛換的美金鈔票。 「小女孩,妳想要點什麼。」中年胖女人靠在吧台邊問道。 「呃,呃,」云有琴一愣,有點反應不及,她的腦海裡,用力擠著聯考時考過的單字們。「一、一杯咖啡,不、不加糖。」她對著胖女人身後的價目表比了比。 「一杯咖啡不加糖。」胖女人遞上咖啡杯與碟子,提起身後料理台上那裝滿黑色研磨液體的玻璃茶壺,伴隨著濃郁香味與蒸騰的白色霧氣,綿密細緻的深褐色,逐漸地在白色發亮的陶瓷杯裡蔓延開來。她拿起一個小杯子把乳白色的奶精,輕輕的在深褐色的平面上,畫了個螺旋。 「一塊錢。」胖女人說完,附上一隻湯匙。 云有琴遞上鈔票,笑著點了點頭,端著咖啡,走到一個靠窗戶的木桌旁坐了下來,嗅著那咖啡豆的焦香味,拿著湯匙攪拌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用姆指與食指扣著杯子提把,看著玻璃旁僻靜的停車場,伴隨黑白電影那些英文對白,微啜著。玻璃倒映著她的臉孔,只是這次,不再一幕一幕跳動,取而代之的,是臉孔上更深刻的猶豫與徬徨。 云有琴微笑,玻璃上的她也自然而然地淡淡微笑著。這是在異國的十五分鐘不眠夜晚,這是在異國的忙裡偷閒,云有琴把握著所剩不多的時間,仔細地,感覺著。 1990年8月1日上午02點30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84號公路往聖塔菲方向轉舊66公路交叉口前五百公尺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公車劇烈地晃動著,慕子揚猛然張開眼睛,他搖醒了一旁昏睡著的云有琴,然後緊抓著自己手上的背包,搖搖晃晃的走向司機旁邊的座位。 「不好意思,」慕子揚一手抓著椅背,兩腳緊緊踩著跳動不已的車內走道。「車子有什麼問題嗎?」 「小問題,」黑人司機用著濃濃的口音說著。「只是引擎壞了而已,剛剛在前一站下了旅客的時候,就有點怪怪的。還好前面就可以下公路了,等等靠路邊停著,我打電話求援看看。」 「那這麼說來,就是今晚到不了聖塔菲囉?」慕子揚的表情有點焦急。 「抱歉了,孩子,」黑人司機一臉無奈的說道。「除了到不了聖塔菲,我更擔心要露宿荒郊野外。」 慕子揚皺著眉頭坐了下來。 沒多久,公車駛下交流道,熄了火,停在一條較舊的支線道路旁。黑人司機拿著手電筒走到車後,放下了三角警告標誌,回頭走到車後檢查著引擎。慕子揚走下了車四處張望,云有琴帶著行李坐在下車的階段上。道路四周久久才有車子疾駛而過,荒涼而寂靜,不遠的地方雖然有著幾戶零零散散的人家,但是除了路燈,也看不到什麼燈光亮著。 「車子的狀況還可以嗎?」慕子揚走到車後問著黑人司機。 「不太樂觀,孩子。」黑人司機苦笑。「而且,我剛剛這樣四周看了一圈,似乎沒有看到公共電話。」 「這裡是哪裡呀?」慕子揚問道。 「舊六十六號公路的某個路段吧。」黑人司機拍了拍雙手上的灰塵。 「所以,現在要在這裡等到天亮嗎?」慕子揚無奈的看著黑人司機。 「從這裡往前個幾哩,」黑人司機指著道路前方說著。「過了國家公園管理站,有個小鎮叫做 PECOS,我太太就住在那裡。我想,等等把車子上個鎖,然後過去那邊過個夜,白天再打電話給公司,請人把車子拖進修車廠。」 他走到車腹的地方,打開了行李箱,裡頭靜靜的放著兩台腳踏車。「孩子,你們兩個蠻幸運的,好險我昨天沒有把腳踏車拿下車。」 「可是我們要去聖塔菲耶?」慕子揚咬著下唇。 「抱歉,孩子,你們就將就一下我太太家裡,」黑人司機笑了笑。「等白天後,我再開車載你們去吧。」 慕子揚看了看行李箱裡的腳踏車,看了看坐在下車階段上的云有琴,一輛疾駛而過的車子,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慕子揚又看了看黑人司機那滿是皺紋與白鬍渣的臉,苦笑著,伸手把腳踏車從行李箱裡拿了出來。 1990年8月1日上午03點01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63號公路往pecos方向路段 兩台腳踏車在沒有建築物的荒郊野外,用著不算太快的速度,載著三個人,穿過了藍黑色的夜晚,筆直的沿著公路前進。前面的一台,載著一個穿白制服的黑人中年人,他正邁開著喉嚨唱著路易阿姆斯壯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後面的一台,一個男生載著一個站著的女生,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吃力,女生的頭髮隨風飄盪,她的臉上有點無奈,有點茫然。就這樣,兩台腳踏車朝向著閃爍著黃白亮光的遠處,不斷前進。 「孩子,你們從哪裡來的?」黑人停止了歌唱。 「亞當斯先生,我們從臺灣來的。」慕子揚大聲的回答道。 「叫我亞當就好。」黑人這樣說著。「臺灣,我知道臺灣,越戰的時候,我有去過。」他接著問道。「你們來這裡做什麼呢?」 「我們來找朋友。」慕子揚稍微的用了點力氣踩著踏板。 「找朋友呀,」亞當一邊點著頭一邊看向更遠的前方。「等等到我老婆家,你們就可以好好的洗個澡、喝點熱湯。」 說完,他再度開始唱著歌,這次唱的,是爵士歌手法蘭克辛納屈的「Fly Me to the Moon」。 「也許他是看見那接近地平線的弦月吧?」 慕子揚的心裡這麼想著,他看著在西邊的天空上,那透著微微藍光的弦月,不太多的雲,整條靜穆無人的公路,迴蕩著亞當那渾厚沙啞歌聲,不斷的,迴蕩著。
1990年8月1日上午03點55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 pecos鎮 隨著景色與四周景色逐漸改變,路途中偶有看到幾戶人家,也偶然看到些樹木,大多數的時候,放眼所及都是荒蕪的黃土,兩台腳踏車逐漸地接近著在山谷中間透著光芒的小鎮。不久,慕子揚與云有琴、黑人司機,他們停在一間被幾棵樹包圍著的木造房屋前。木造房屋右側旁有著車庫,車庫外停著一輛紅色的小貨車,左側前方則是一大片修剪過的草皮。 「哇。」滿身大汗的慕子揚,小小的驚呼著,他並沒有想到小鎮會是在這麼幽靜的地方裡。 「歡迎來到滿地印地安古蹟的 pecos鎮。」黑人司機跳下了腳踏車,滿臉笑容的向著慕子揚與云有琴。 「腳踏車停在屋子旁邊就好,我去叫我老婆。」他轉身走到大門邊按了幾下門鈴。 過了許久,依然沒有人來應門,黑人司機再按了幾下門鈴,但是大門依舊沉默。 「有人在家嗎?瑪莎妳在家嗎?」黑人司機敲著門提高了音量喊道。 「哪裡來的黑人老頭,深更半夜一直敲門?」沙啞的咒罵聲從房屋內側,隨著亮起的燈光近而遠地傳了過來。 「嘎嚓。」 一個戴著睡帽,穿著粉紅色睡衣,挺著大肚楠,滿臉皺紋的黑人婦女站在門後。 「噢,瑪莎妳還活著,我還以為妳睡到老家去了呢。」黑人司機邊笑邊跟穿著睡衣的黑人婦女打著招呼。 「該死,亞當,你不是應該在聖塔菲工作。」瑪莎把門拉開,看了看他身後的慕子揚與云有琴。 「車子壞了,我帶車上兩個原本要到聖塔菲的小朋友,來妳家借住一晚,明天早上我再帶他們去聖塔菲。」亞當笑著。 「好吧,好吧。」瑪莎無奈地露著笑容。「我還有一間客房,那個男孩可以睡客廳沙發。」 「謝了,瑪莎,浴室也借用一下吧。」亞當燦爛地笑著。 「好吧,好吧。」瑪莎露著笑容,無奈地打開了客廳的燈。 1990年8月1日上午04點20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 pecos鎮 云有琴穿著輕鬆的衣服走出了浴室,草草的洗了洗內衣褲,但卻來不及洗刷換下的衣衫、褲子,只得暫時把衣服擱進塑膠袋裡,褲子就再將就個一天。她走出浴室,躡手躡腳的走到沙發邊,搖了搖半閉著眼睛的慕子揚,提醒著輪到他去盥洗;慕子揚輕輕微笑點了點頭,拿著衣物,揉著朦朧的眼睛,走進地面有點濕漉的浴室裡。 云有琴帶上了門,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東看西看,看了看衣櫃,看了看床底,用力拉了拉扣緊的窗戶,東碰碰西摸摸。不過,這裡就像堆放東西的空房間,除了那個鋪著床單的柔軟床舖之外,每個角落都是空蕩蕩的,塞滿了寂寞的感覺。 床邊的橘黃色檯燈,孤伶伶地亮著,云有琴在衣櫥裡找了個角落晾著濕淋淋的衣物,走到床邊,坐了一會兒,坐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側著身子躺了下來。 「睡不著耶……」 云有琴的心裡雖覺得有些不安,但兩眼卻依然輕輕地閉上。 慕子揚在云有琴之後洗完了澡,他用毛巾抹掉了頭髮,看著云有琴那鎖上的房門內漆黑寂靜,才走到客廳,四處摸索地找了一下電燈開關。一旁的桌上放著幾個陶瓷小雕像,偶然看到擺放著的家族合照,裡面是亞當跟瑪莎還有個戴著金邊眼鏡的黑人男孩;再往著旁邊看過去則是黑人男孩的學士照,微笑,燦爛開心的笑容,然後是一張又一張的家族合照,一張又一張的出遊照片,一張又一張開心的笑容。 「這大概是他們的小孩吧?」 慕子揚關上電燈開關,躺到軟軟的客廳沙發上,頭靠著厚實的抱枕,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子,心裡那份對陌生環境的防備與緊張,被沉重的睡意逐漸瓦解,眼前的世界如同落入深海般的靜渠,漆黑,而且開始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寂靜得,令人感覺世界彷彿已經消失。 「好累。」慕子揚的心裡這麼說著,兩眼緊緊閉著。 1990年8月1日上午11點23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 pecos鎮 日光撫過眼窩,慕子揚慢慢睜開眼睛,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菜餚香味,他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緩緩地抬起了身子。他看了看右邊,右邊的單人沙發坐著正在看電視棒球比賽的亞當,再看了看左邊,云有琴正跟著瑪莎比手畫腳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不過看著云有琴慌張的樣子,慕子揚暗暗地覺得有些好笑。 「早,」亞當對著慕子揚笑了笑。「你一定是太久沒運動了,我們等等吃過午餐就到聖塔菲去。」 慕子揚不好意思的抓了抓頭,連忙起身,收拾著沙發上的被子與枕頭,拿著要換的衣物與盥洗用具躲進浴室裡。 1990年8月1日下午14點37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 pecos鎮往聖塔菲路段 亞當一早就打了電話跟公司說車子拋錨的事,匆匆的用過了午餐後,慕子揚與云有琴收拾了行李,搭著亞當的車,繼續趕著路。 不遠的前方,是長長的公路盡頭,地平線無限往著視線外延伸,在柏油公路上的車輛劃過空氣向前疾駛。晴朗的天空透著一種青到藍的漸層色澤,萬里無雲,強烈的夏日豔陽,每一景,每一物,都強烈的說著屬於夏天的感覺。遠處的石礫恍若就在眼前,那張倒映在後照鏡玻璃裡的臉龐,依然如同通過細篩的初雪般,輕倚著後座車窗玻璃。 慕子揚抓著背包,扣著安全帶坐在前座,亞當坐在駕駛座唱著法蘭克辛納屈的「NEW YORK,NEW YORK」,云有琴跟背包行李一起坐在後座。 公路彷彿沒有終點地延伸再延伸,從下午開始車子已經駛了許久,眼前,依然是筆直的線段,又過了許久,末端才出現了些立體塊狀的黑影。黑影逐漸在地平蔓延,逐漸填滿了荒涼的景色,一個看起來非常古舊的西部小鎮從地平出現,佔滿了山谷。車窗的玻璃反射著陽光,光芒輕輕地劃過慕子揚的臉頰,亮得讓他微閉了眼睛,慕子揚不得不側著頭看向了車窗外。 「歡迎蒞臨聖塔菲。」 路旁的一塊牌子,這麼寫著。
1990年8月1日下午15點02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聖塔菲 亞當向著站在車旁的慕子揚與云有琴,揮手道別,然後很快的驅車離去,很快的消失在街道轉角。 慕子揚背上背包,云有琴綁上馬尾,走進充滿西部風味的古老景色裡,他們拿著從書店買來的聖塔菲地圖,一邊找著地址,一邊在一間間紀念品店裡穿梭詢問,關於遊樂園的事。 慕子揚在櫃台邊問著一個白人店員,云有琴在店裡到處晃著,她拿起架子上的一張廣告宣傳單看著,那是一張彩色印刷的廣告傳單。上面是一座熱鬧的活動遊樂園,夜晚的七彩燈泡綴在遊樂園裡,小丑在旋轉木馬前面發著氣球,下面用英文寫著: 「ALL HAPPY DREAM ARE HERE!」 「WELCOME TO DREAM ISLAND!」 她回頭看了看在櫃台邊的慕子揚,他那大失所望的表情與誇張的溝通動作看在云有琴眼裡,很顯然慕子揚沒有得到他所希望的答案。 「他也不知道遊樂園有來到鎮上的事嗎?」云有琴帶著微笑走到慕子揚身邊問道。 「他啊,他知道是知道,但是他說那個地址有點距離,要繞到比較靠鎮邊界的地方,」慕子揚擦拭了一下滿是汗水的額頭。「早知道,剛剛應該拜託亞當載我們繞一下。」 「這樣。對了,我在那邊看到這個。」云有琴對著慕子揚拿出那張廣告傳單。「我們在找的是這個沒錯吧?」 慕子揚接過了傳單看了一會兒。「是沒錯,的確是這個遊樂園,不過,這張活動傳單上面什麼都沒寫,上面寫的是活動節目表。」他想了想、頓了頓,表情有些無奈。「還是先到上次那間公司說的租屋公司看看好了。」 「別灰心,這不是還在預料之內嗎?」云有琴拍了拍慕子揚垂頭喪氣的肩膀。「就當做是……一趟解悶的旅行如何?」她的微笑淡淡在空氣中化開。 慕子揚看著云有琴,有點不好意思。 「咳,」他的手不知道該擱在哪,下意識的摸了摸頭。「那,我們就來做點觀光客會做的事。」慕子揚往著放滿明信片的架子走去。 「寄明信片嗎?」云有琴歪著頭笑了笑。 「我去旅行都會買明信片寄給自己。」慕子揚看著云有琴,摸了摸鼻子。 「不過,這次,因為是跟別人一起出來,我們互寄給對方,寫上感想不讓對方知道,蓋上郵戳的明信片將會在一個月之後互相通知我們,別忘了這趟難忘的旅行,怎樣?」 「嗯,既然都來了,怎樣都好。」云有琴走向放滿明信片的架子開始挑著。 慕子揚選了一張夕陽餘暉的火車,云有琴選了一張柏油路上的六十六號路牌,他們借了店裡的筆,各自寫了些內容,買了郵票貼上,然後把明信片投進店外的郵筒裡。 1990年8月1日下午17點06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聖塔菲Luana St 慕子揚跟云有琴來到一間關著門的矮房子前,矮房子的一面牆上貼著張大大的海報,海報上一個新郎在黃昏的夕陽餘暉下追著前面的新娘;矮房子裡面只有一個人正在忙得不可開交,慕子揚走近門邊,按了一下電鈴。 「門沒有鎖,請進。」一個黑髮的白人青年正拿著筆記抄著東西。 慕子揚拉開玻璃門,兩人走到櫃台邊。「你好,我們是阿馬立羅『美麗房地產』介紹來的。」 「阿馬立羅的『美麗房地產』,『美麗房地產』,喔,那是法蘭克的公司。」白人青年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我知道那間公司,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我們想請教你一些關於場地租賃的問題。」慕子揚拿出在紀念品店裡的宣傳單,遞給了白人青年。「我的名字叫做JOHN.MU,我們是來找一個曾經跟你們租借場地的移動式遊樂園,就是這張傳單上的遊樂園。」 「喔喔,我知道這間遊樂園。」白人青年把宣傳單,遞還給了慕子揚。「他們整個七月都待在這裡。」 「嗯,『美麗房地產』那邊的人說你們安排他們在這裡的場地。」慕子揚收起了宣傳單。「可以請教你,你知道他們現在到哪裡去了嗎?」 「呃,我是很想告訴你們啦,」白人青年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辦公室,面有難色的答道。「不過我們公司的人都忙著在辦明天的一個活動,負責這個案子的人現在大概在會場,可能明天下午才會回公司吧。」 電話倏地響起,青年比了個不好意思的手勢,接起電話講著。 慕子揚看了看云有琴,她攤了攤手、噘嘴,表示她沒有意見。 「噢,不會吧!」白人青年用手按著額頭。 他的音量稍微地大了些,皺著眉頭,臉色不太好。 「泰瑞莎,妳明天一定要過來,我現在找不到別人代替妳呀!」說完,一臉懊惱地掛上了電話。 三人之間稍微的有些尷尬,白人青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臉色凝重,一邊皺著眉頭,一邊翻著手上的筆記,喃喃地不知道念著些什麼。 「呃,不好意思,」慕子揚拉了拉衣領,拉著背包,打破了尷尬。「既然這樣的話,我們明天傍晚再過來打擾,可以嗎?」說完,他們轉過身就要離開。 「等等!等等!」白人青年走出櫃台,叫住了他們。 「有什麼事嗎?」慕子揚回過頭問道。 「呃,你們要等到明天的話,那你們要住哪裡呢?」白人青年有點靦腆,他的身高整整高出慕子揚一個頭。 「嗯,在這裡找旅館住一夜吧?」慕子揚看了云有琴一眼,再看了看白人青年答道。「剛剛來的路上我有看到幾間旅館。」 「這樣好了,我有個提議,我們來做個條件交換。」白人青年抓了抓頭。 「在那邊街角轉過去,右手邊有間旅館,是我們公司的客戶,我可以免費讓你們住一天;然後,我今晚,不,等等就去把你們要的資料找出來,然後把資料拿給你們,這樣你們就不必等到明天傍晚,如何?」 「嗯,聽起來很誘人,但是你的條件交換是什麼?」慕子揚打量著白人青年問道。 「我的名字是保羅.伯恩。」白人青年指了指門外。 「剛剛你們進來的時候,在門外應該有看到一張海報吧?那就是我們公司現在大家都在忙的事情,THE WEDDING RUNNER。」保羅吞嚥下喉頭的唾液。 「那是個傳統活動,我們明天需要一個東方女孩穿著禮服在終點前跑個一百公尺。我原本找的女孩明天不能來,所以,我想請你的這位朋友幫這個忙,這就是我的條件。」他看起來有點無可奈何。 「嗯……我跟我的朋友討論一下。」慕子揚想了一下子,然後用中文轉述給云有琴,然後,云有琴也開始,仔細的思考著,三人之間現在是一段空白的沉默時間。 「呃,我在這件工作之後剛好是休假,我開車載你們到隔壁州,如何?」保羅握著雙手,咬著下唇。 「這樣啊。」慕子揚把保羅追加的條件用中文轉述給云有琴,只見云有琴拍了拍腳上的鞋子,說了些話。 「可以穿著球鞋跑嗎?」慕子揚說道。 「穿著球鞋跑沒關係。」保羅點頭如搗蒜,還伸出姆指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OK,成交。」慕子揚說道。
1990年8月2日下午13點25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聖塔菲往亞柏克爾克公路─比賽終點路段 許多人圍著云有琴,有的幫忙梳著頭髮,有的是幫忙拉拉禮服,有的是比手畫腳告訴她等等要怎麼跑、要從哪裡跑到哪裡,更有些人不斷地跟云有琴合照,她保持著笑容,臉有點僵硬。 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似乎有個用著中文唱歌的聲音。云有琴側著頭看了看,一群都是東方面孔約八、九個人的工作團體,正拿著云有琴她們當背景,替著前面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孩,用攝影機拍這些東西。看女孩嘴巴開開閤閤地對著歌曲聲,大概跟云有琴在台北富錦街看到的那些歌星一樣,在拍音樂錄影帶吧。一個坐在椅子上的人看了看云有琴,云有琴也很自然的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準備工作已經差不多,主辦單位搬了張椅子到遮陽棚底下,讓云有琴坐著休息。 「妳會說中文嗎?」一個剛剛工作團體裡的、有點羞澀的男生,走到云有琴面前,用英文問道。 「那當然。」云有琴懶洋洋地用中文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男生臉上有些掩不住的興奮。「妳是華僑還是留學生呀?」 「都不是。」云有琴答道。「只是個普通的觀光客。」 「是這樣的,我們是從臺灣來的唱片公司。」男生抿著下唇。「我們導演剛剛看到妳,覺得很特別,很有感覺,想請妳在我們拍的MTV裡面客串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真巧,我也是臺灣人耶。」云有琴笑了笑。 「是嗎,那太好了,妳願意幫忙客串一下嗎?」男生喜出望外的說道。 「嗯,這個我不太清楚耶。」云有琴看了看一旁主辦單位的中年婦女說道。「我這邊等等有個活動,我怕你們會不會需要拍很久,而且我傍晚就要離開這裡,要趕路。」 「沒關係,沒關係,妳等一下,我請我們的人去說明一下。」男生說完馬上就回頭跑向正在休息的工作團體。 沒多久,他們那邊走來了一個外國面孔的男人,他跟著主辦單位的中年婦女談了一會兒,中年婦女看了看云有琴,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沒問題了,那就麻煩妳來這邊一下,我請我們導演說明一下。」男生走到云有琴說道。 云有琴點點頭,起身,拉著禮服走向了工作團體停在一旁的小客車。 「這是我們公司的新歌手,今年秋天就要發片了。」 男生為云有琴介紹,一個短髮女孩淡淡的笑了笑,看起來似乎不太開心,她半舉著手揮了揮。 「這位是我們導演。」男生接著為云有琴介紹另一個中年男人。 「真的是謝謝妳,我姓陳,大家叫我富導。」一個看起來大約三十好幾的男人說道。 「我剛剛看到妳,就覺得妳有張好臉孔,出色,讓人記憶深刻。等等要拍的部份很簡單,我喊開麥拉,妳就跑一小段路,妳可以隨時停下來也沒關係。」 「嗯,我知道了。」云有琴穿著新娘禮服笑笑的說道。 短髮女孩跟著音響放出來的聲音,清唱著一首云有琴從沒有聽過的歌曲,云有琴輕輕的在公路上跑了一小段距離,然後就這樣跑了四、五次,拍了幾個遠鏡頭,拍了幾個近鏡頭,導演跟短髮女孩的經紀人給云有琴留了個名片,道謝、寒暄了一會兒,整群人才驅車離去。 1990年8月2日下午14點01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聖塔菲 下午的太陽灼熱地,遍灑在荒涼的公路上,帶著沙礫的風吹了過來,乾草球從草叢裡滾了出來,黃沙紛飛。公路旁的一大塊空地上,架著許多帳篷、遮陽傘,又是賣吃的,又是賣喝的,大人帶著小孩四處穿梭。 稍靠路邊的地方,架著一個木台,木台後有面大板子,上面掛著大大的英文標語:「THE WEDDING RUNNER 1990」;台下,站著一群大約五、六十個穿著黑色結婚禮服、手拿著玫瑰花束的男人們,有黑人有白人,也有些印地安與拉丁面孔,而慕子揚,也穿著悶熱不透風的結婚禮服,拿著一束黛安娜玫瑰,站在這群人之中。 慕子揚莫名地回頭看了看,他覺得好像聽到了個熟悉的歌聲,他抓了抓頭,沒有想太多。 一個穿著牛仔裝扮、微胖的白人走上木頭搭建的講台上,台上的桃木椅子坐著幾位婦人與中年男人,微胖的白人走到麥克風架前,開始說著: 「歡迎各位前來參與本鎮一年一度的盛事,我是市長,」 他微舉著手,接受台下熱烈的掌聲。 「這個活動已經舉辦了八十年,從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一直不曾間斷過。這個活動要從拓荒時代末期說起,當時的這個鎮上,是西部夢想的起點,淘金客、牛仔、槍手、投機客、發明家,甚至是犯罪者都聚集在這裡。在這之中,一個來自中國的商人,他帶著他的女兒來到這裡,他的女兒長得就像小子難纏裡的富田譚玲,讓許多人為之瘋狂。在這眾多追求者當中,一個年輕的金髮英國少年,與一個褐髮的美國少年,競爭到了最後,他們各自用著黃金首飾與美麗的農場,向中國女孩求婚,但是,這個中國女孩以她在故鄉有喜歡的人為由,拒絕了這兩位追求者。」 市長頓了頓口氣。 「一天,金髮英國少年忍俊不住,懇求著女孩給他一個機會,於是,女孩提出了一個方法。她穿著輕便的白紗,跟兩個少年賽跑,誰贏得了她,她就嫁給誰。這場比賽就在這裡,在烈日當空底下開始,由於沒有終點,於是,無邊無際的荒野,東方新娘與兩個新郎,不斷的跑著,一直跑到太陽即將下山。這個中國女孩非常的擅長跑步,最後,兩個新郎都放棄了,中國女孩帶著微笑消失在夕陽底下。」 市長微笑地看著底下的群眾 「現在,各位有個轉圜的機會,在兩公里的終點前一百公尺,美麗的中國女孩就在那裡,誰能跑得過她,我們有優渥的獎金跟禮物等著各位挑戰者。」 市長咳了兩聲。 「在這裡提醒各位挑戰者,請勿推、撞或是向新娘暴力相向,使用交通工具或犯罪手段,一律取消比賽資格。我們不承認溜冰鞋與滑板的使用,請老老實實的跑完全程,謝謝今年負責主辦的『韓德森不動產』,我們等等三十分一到就正式開始比賽,祝福各位。」 說完,底下觀眾響著熱烈的掌聲,慕子揚對這番談話倒是有著些,莫明其妙的感覺。 1990年8月2日下午14點48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聖塔菲往亞柏克爾克公路─比賽終點路段 主辦單位的中年婦女比手畫腳地想告訴云有琴些事情,云有琴不太清楚她的意思,她轉過頭看了看公路的另一端,在蒸騰的熱氣裡,幾個新郎正喘噓噓地往這邊跑來。 云有琴見狀趕忙起身,站到她的位置上準備著。 一陣微風吹過,云有琴拉著長長的白色裙襬,在灰黑色的柏油道路上,在黃土與蔚藍的天空底下,奮力的向終點跑著,她頭上的白紗隨風飄搖,云有琴燦爛地笑著。
1990年8月2日下午17點31分(GMT-08:00)新墨西哥州聖塔菲往亞柏克爾克公路旁 太陽偏西,人影稍長,氣溫依然炙熱,但在空氣中挾帶著些涼意,天色漸漸的微黃,汽車往來,揚著一陣陣風沙。 慕子揚從加油站的廁所走了出來,他的手上拿著新郎禮服與黑皮鞋,走到了加油站停車場邊的一台車旁。他繞過車後,坐進了前座。 「謝謝你借我的衣服跟鞋子。」慕子揚把衣服遞給保羅。「還麻煩你載我們到隔壁州。」 「喔,不客氣,你們幫了我一個大忙,東西往後座隨便放就好。」坐在駕駛座的保羅說道。「當我的朋友泰瑞莎說她要參加會計考試不能來的時候,我真的很緊張,還好有你們;況且這本來就是條件交換啦,我的確是要去一趟亞利桑那,這只是順路,而且我也只能載你們到郝爾布魯克,你們還得轉火車到金曼,別太在意。」保羅笑了笑。 「話說回來,那女孩還真的是很會跑,今年竟然也沒有一個人能跑贏新娘。」 「這樣。」慕子揚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沒有人跑贏新娘要不要緊呀?」 「不要緊,去年、前年也一樣沒有人跑得贏新娘。喔,對了,你的朋友下車去商店裡買東西。」 不一會兒,云有琴拿著零食與冰涼的飲料回到了車上,保羅發動車子開上公路,急駛而去。 公路隨著越來越下沉的夕陽,漸次漆黑,黃昏的都市逐漸亮起燈火,夕色染紅的每個地方都拉著黑色的陰影。公路反照著光輝,路燈微亮,這個時刻正介於日夜交刻,一台一九八六銀色的 FORD TAURUS轎車閃著黃澄澄的亮點,疾速地,向州界前進著。 1990年8月2日下午23點15分(GMT-08:00)66公路往新墨西哥州與亞利桑那州州界路段 車子停在休息站的路燈底下,保羅拿著一杯紙杯咖啡,在車旁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慕子揚睜開了眼睛打起精神,伸了個懶腰,時差剛剛讓他昏睡了一會兒,他看到保羅在車外,他再看了看後座;云有琴蓋著薄薄的外套,側躺在後座上,拿著背包枕著頭,沉沉地熟睡。 「嘿,我們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到了。」保羅看見慕子揚清醒了過來,笑笑的說道。 「喔,謝謝。」慕子揚揉著眉間。「現在這裡是哪裡呀?」 「剛過了州界,」保羅小心翼翼地喝著咖啡。「剛剛塞了一下車子,有點想睡,所以就開進來這裡休息一下。」 慕子揚下了車,伸展著手腳。這幾天發生的事,讓他有點反應不過來,畢竟,前幾天他還在台北的宿舍裡,看著窗戶外面的補習班學生來來去去,現在,眼前卻總是一望無際的地平。他的心裡,對於找不找得到陸熙歐,有些許矛盾,也有點茫然,有一種,飄蕩的感覺,有一種,沒有歸宿的感覺。 「之前聽你說到一半,」保羅把咖啡杯擱在車頂。「沒有詳細的地點、地址,靠著一張明信片與房地產公司的名字,你們就這樣千里迢迢的從臺灣來到美國?」 慕子揚笑著點了點頭。 「就為了那個男孩?」保羅用雙手撐在車子上。 慕子揚點了點頭,笑得有點無奈。 「這真是有點瘋狂。」保羅拿起咖啡喝了一口。「那麼,從阿馬立羅過來聖塔菲,下一個就是金曼囉?」 「是啊。」慕子揚的笑容漸退。「不過在金曼的資訊實在是很少,這次沒有房地產公司轉介,也沒有人帶路,可能從火車站下車之後,要花點時間找一陣子吧。我在想是不是租個腳踏車之類的,到處找找會比較好?」 「是啊,有些交通工具會比較方便些,我相信你們找得到的。」保羅把咖啡一飲而盡。「祝你們好運。」 「謝謝。」慕子揚的臉上,有著淺淺的笑容。 1990年8月3日上午00點33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郝爾布魯克火車站周圍 一輛銀色的轎車,緩緩地停在漆黑的街邊,並沒有立即熄火。車門打開後,慕子揚與云有琴拎著行李背包走了下來,四周一片昏暗,白色的路燈一圈一圈的照亮著街道,偶爾有路人走過,一些酒吧的霓虹燈依然閃爍個不停。 「我念書的時候,每次放假來打長期工的時候,都會來住在這裡。老闆娘人還不錯,現在這時候應該還有在營業。」 保羅搖下了車窗,對著站在人行道上的慕子揚,指著對街的一間旅館說道。「再次祝你們好運。」 「謝謝。」云有琴帶著一臉睡意用中文說著。 「謝謝。」慕子揚看了云有琴一眼,恍然大悟的云有琴,隨即用英文對著保羅說道。 轎車疾駛而去,消失在街角盡頭,慕子揚與云有琴拎著背包走向對街的旅館,慕子揚推開了玻璃門,走到空無一人的櫃台邊,四處張望著。昏黃的燈泡,古舊的花紋壁紙,桃木製的櫃台在樓梯前,正向著門口,櫃台桌上放著一只老舊的銅質服務鈴,與一本厚厚的筆記本;櫃台左右是兩道不怎麼深的長廊,各別有著三、四間房間錯落著。等了一會兒,慕子揚輕按了一下桌上的服務鈴,一個穿著睡衣的中年婦女,才匆匆地從櫃台後的小房間走了出來。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中年婦女強打著精神說道。 「請問你們還有空房嗎?」慕子揚問道。 「有的,你們要單人房還是雙人房?都有附衛浴設備與電視。」中年婦女嘴角上揚地問著。 慕子揚看了看云有琴,她的面容上帶著睡意。「謝謝,兩間單人房。」 「那麼,麻煩你們在這裡寫上你們的姓名。」中年婦女遞上厚厚的筆記本與筆。「證件可以借看一下嗎?」 慕子揚接過了筆記本與筆,遞上了他的護照,小心地寫上自己的姓名。中年婦女接過了護照,同時跟著對照了一下護照與筆記本上的名字,然後隨即將護照還給了慕子揚。 「從這邊樓梯上去,到了二樓,往左手邊走到最裡面的兩間就是。」 中年婦女遞上兩把附著透明壓克力數字門牌的鑰匙在桌上。 「需要早餐或使用長途電話的話,早上七點前到櫃台知會一聲。」 說完,中年婦女踩著蹣跚的腳步走回櫃台後的小房間。
1990年8月3日上午7點16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郝爾布魯克火車站附近的旅館「silent place」202房 云有琴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身上衣服沒有換過地,俯臥在稍硬的彈簧床上。她試著回想昨晚的事情,自己走進房裡鎖門放下背包,四處檢查了一圈之後,想著躺一下然後去洗一下澡,這閉眼的一瞬間,幾個小時通通昏睡過去了。 她坐了起來,抓抓頭,弄弄頭髮,看了看被陽光照亮的房間,看了看老舊的壁紙,發呆了一會兒,拿著換洗衣物跟洗衣粉,走進浴室裡。 1990年8月3日上午9點03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郝爾布魯克火車站附近的旅館「silent place」203房 慕子揚睜開眼睛,猛然地爬了起來,他看了看床頭的時鐘,喘了口氣,他依稀記得自己交代云有琴今天九點半要起程的事。他爬下床,拿著毛巾與牙膏牙刷走進浴室,然後一邊刷著牙,一邊走回房間窗戶旁,向外看著炙熱泛黃的清晨景色。這一瞬間,充滿異國風味的建築,有一點不真實,有一點不真實的美感。 匆匆的盥洗過後,慕子揚穿上外出的衣著,提起背包,檢查著房間,在枕頭下塞了五元鈔票,帶上房門。 他走到隔壁房,敲了敲門。 「早,妳起來了嗎?」 慕子揚稍稍的拉高了音量,不過在這之後,他只聽到一連串匆匆忙碌的關門、開門與拿東西的聲音。 「喀噠。」 房門打開,云有琴綁著馬尾,依然穿著白色洋裝,不過,今天沒有戴上大草帽,大草帽安安穩穩地掛在背包上。 「早,要出發了嗎?」云有琴笑著,她看起來神采奕奕。 「早,妳的精神怎麼這麼好?」慕子揚納悶。 「是嗎?可能是因為我起得早吧。」云有琴燦爛地笑著。 1990年8月3日上午9點39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郝爾布魯克火車站 慕子揚與云有琴一前一後地走進車站,火車正緩緩駛進車站內。 走上火車沒多久,火車便緩緩地啟動,沒有太多的人上下車,車裡坐著都是些有點年紀的青年與中年人,幾個人拿著行李比鄰而坐,幾個人孤單地靠窗坐著。 喀噠喀噠的火車聲響不間斷地響著,景色逐漸地越來越充滿綠意,稍微的少了點炎熱,取而代之的是,青綠色的微薄涼意。 慕子揚聽著隨身聽,看著窗外的景色,幾乎要睡著。云有琴拍了拍他的肩膀,慕子揚轉過頭來,一臉睡意與疑惑。 「可以借我聽嗎?」云有琴指著慕子揚的隨身聽問道。 「妳要聽流行歌曲還是廣播?」慕子揚摘下耳機,想退出錄音帶。 「不,不是的,」云有琴搖搖手。「我常常看你聽著幾捲沒有標籤的錄音帶,是你們樂團的歌嗎?」 慕子揚一愣,點點頭。「妳想聽喔?可是這是練唱帶耶?不是正式的錄音耶?」 「沒關係嘛,借聽一下。」云有琴側著頭。 慕子揚想了想,猶豫了一會兒,從背包中挑了一捲他覺得應該可以給云有琴聽的錄音帶,連同隨身聽遞給了云有琴。 「謝謝。」云有琴笑著接過了隨身聽。 她戴上耳機,閉著眼睛,帶著笑容,靜靜地,聽著錄音帶裡,女孩那過人的歌喉。過了許久,一面播放完了,趁著錄音帶還沒翻面,云有琴按下停止鍵。 「你們的主唱,唱得很棒。」云有琴對著身旁的慕子揚說。「不過,總覺得,這歌聲有點耳熟,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是嗎?」慕子揚攤了攤手。「可能是我在宿舍有放過幾次吧?還是在台北的時候,妳有路過她在士林打工的民歌西餐廳吧?我去聽過幾次,每次離開那間餐廳的時候,站在店外都還聽得到她的聲音。」 「也許吧,我說不上來。」云有琴戴上耳機,繼續聽著錄音帶。跟昨天的女孩比起來,現在的這個歌聲帶著點自信,隱約帶著點歡愉,相似卻不相同。 景色漸漸地脫離綠意,開始遍佈黃土,視野漸漸地寬闊起來。 1990年8月3日下午15點51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金曼火車站 白色鐵柱上的發電用風車葉片,隨一陣一陣強風不停轉動,一座又一座地,相映著青藍色的天空與黃紅色的土壤,佔滿了荒原景色的一角。遠方的山巒,一望無際的地平,鐵軌的前端,逐漸出現一座白色的車站。 小小的白色木造車站,駛進一列火車,云有琴與慕子揚下了火車,迎面一陣帶著黃沙的風吹撫而來,云有琴抓著裙子,裙襬隨風起舞。金曼的景色伴隨豔陽閃耀著光芒,稍矮而稀落的房子,寬闊的馬路,一叢一叢的野草四散地生長著,貧瘠的黃土,與郝爾布魯克非常相似。 「怎麼每個地方看起來都很像呢?」云有琴戴上草帽,四處張望。 「要從哪裡開始問起呢?」一個乾草球,如同看過的電影一般滾過腳邊。 「先到那邊的餐廳吃點東西如何?」慕子揚背上背包,指著火車站旁的一間餐廳。「中午只吃了麵包,有點餓。」 云有琴抓緊草帽,點了點頭。 1990年8月3日下午16點23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金曼市 女服務生端上桌的,是餐廳的招牌菜,盤子裡放著炸馬鈴薯條、做成牛形狀的漢堡肉排與一片調味用的綠皮檸檬,除此之外,還有兩杯冒著氣泡的冰蘇打飲料。慕子揚拿著叉子,叉起薯條,囫圇下肚;云有琴喝著冰涼的蘇打飲料,看著落地玻璃外一個寫著66R的大水塔。 「怎麼了嗎?」慕子揚停下了動作,刀子停在漢堡肉排上。「沒有胃口嗎?」 「不是,我只是,覺得有點茫然。」云有琴笑著搖了搖頭,視線看向逐漸變得鮮黃的街道。「這次沒有任何線索,真的,找得到嗎?」 一個玩著溜冰鞋的小孩扮著鬼臉,滑過落地玻璃前。 「我想,只要不弄錯地方,就算是一個一個問路人,應該也可以問得到吧?」慕子揚拿了桌上的面紙,拭去嘴邊的油漬。「況且遊樂園那麼大,不可能沒有人沒看過吧?」 云有琴看向慕子揚,一張在他頭後方的廣告海報,非常眼熟。
1990年8月3日下午17點08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金曼市401 E Andy Devine Ave墨西哥餐廳 云有琴看向慕子揚頭後方的廣告海報,慕子揚也轉頭看向自己身後。 「不會真的這麼巧吧。」慕子揚訝異地說道。 隔了幾個座位後的地方,一面油漆白的牆壁上貼著一張對開大的廣告海報,深藍的底色,在門口站著一個拿著氣球的小丑,碩大而且裝飾著閃亮燈泡的摩天輪,發著華麗光彩的旋轉木馬,海報裡充滿了帶著笑容的大人與小孩;海報的最上方,用裝飾著滿是藝術雕花的英文字體寫著幾個英文字。 「DREAM ISLAND。」云有琴喃喃地唸了出來。 慕子揚起身走到海報邊,由上而下的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確實是與傳單相似的海報,在海報的最下端有著兩個白色的方塊,上面分別用手寫的方式填上地址與日期。 「AUGUST 3TH……」慕子揚別過頭向著云有琴問道。「今天是八月三號嗎?」 云有琴點點頭,慕子揚抓著頭走回餐桌邊,不過卻沒有馬上坐下。 「海報上面有遊樂園的地址,也有停留多久的日期,」慕子揚的表情有點不安。「不過,上面寫著……」 「上面還寫著些什麼?」云有琴噘著嘴唇問道。 「上面寫,在金曼只停留到今晚,今晚營業完,他們會連夜撤收。」慕子揚看了看店裡高掛著的時鐘。 「明天一早就會離開。」 「那麼,我們不就來不及了嗎?」云有琴皺著眉頭,咬著下唇,有點失落。 慕子揚再看了看店裡掛著的時鐘,長針指著二十,短針指著五;他又看了海報一眼,急急忙忙地從背包拿出紙筆,想把海報上的地址抄了下來。 「我們回去吧……」沉默了一會,云有琴突然開口說道。 「別開玩笑了,我們都已經到這裡了,放棄多不值得,」慕子揚停下了動作,抬起頭,看著云有琴。 「況且,我看營業時間是到十點,到十點還有好幾個小時,一定到得了的,而且我們不是沒有線索地瞎找一通,我們還有地址耶……」 「值得,嗎?我覺得很累了,這幾天以來,我覺得我已經感受到他曾經旅行過的蹤跡,也看過他所看過的景色,我覺得……這些已經足夠了……有沒有找到,我覺得並不是很重要。」云有琴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雙手有氣無力地放在桌面上。 「其實是不夠的,」慕子揚收起了抄寫用的紙筆。 「其實,妳怨懟著他當時的選擇,其實,妳還是愛著他的,妳害怕會變成以前深愛著他的那個云有琴,妳希望能維持現在這樣,對他帶著淡淡的殘留的想念,但卻又不需要他的這個云有琴。」 慕子揚站了起來。 「可是,我覺得,這樣對過去的妳不公平,對將來的妳也不公平,對現在或是將來任何一個愛上妳的人更不公平;我覺得,見到他,妳心裡就會決定哪一個妳應該留下來。」 他握住了云有琴放在桌面上的手。「而且,我們還有一個『怎麼樣才不會為他哭泣』的問題要解決。」 餐廳外的天色已經接近黑暗的邊緣,只留下一道黃紅色渲染在城鎮盡頭的深藍色天空上,路旁的街燈還沒亮起,店舖與柏油路已慢慢地失去色彩,在黃橙色調與高反差下漸漸消失在眼底。 「你能告訴我,哪一個我會留下來嗎?」云有琴戴上草帽起身跟著慕子揚走出餐廳。 慕子揚無奈地笑著說道。「我不能,因為答案只有妳才知道。」 音樂聲在夜裡開始響起,熱切的霓虹燈照亮了黑暗天空的一角,慕子揚跟云有琴朝閃爍著光芒的方向走去。云有琴的眼裡,映照著夜裡的熱鬧城鎮,她腳邊的一張廣告傳單,隨著開走的巴士飛揚著。 1990年8月3日下午18點33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金曼市 慕子揚與云有琴在路旁的公車站牌下等著,不過,從剛剛開始到現在,幾十分鐘已經過去了,卻依然沒有半輛公車的影子,眼前疾駛而過的,盡是些私家轎車與貨車。 時間正在一點一滴地流失著,焦急的慕子揚卻又看不到計程車可以攔下來,他只能緊握著手上在便利商店買的地圖,四處張望,不斷地來回跺步,努力地思索著。 云有琴坐在板凳上,表情有點悵然若失,她壓低著草帽,腦袋裡一片混亂。換日線的水杯,黃昏的城鎮景色,夜晚的公車,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深夜加油站裡的咖啡,明信片,無數的明信片,一張又一張的外國面孔,然後,是一幕幕陸熙歐的身影,是他們在黃昏學校裡的初吻,是每一個他們在外面拍照的日子,然後,是每一個她獨自在宿舍與學校的孤單生活。 云有琴搖搖頭,回過神,慕子揚正跟一個騎著淑女腳踏車的外國男人攀談著,只見慕子揚拿了兩、三張紙鈔給外國男人,然後外國男人便帶著笑容,數著鈔票,把腳踏車遞給了慕子揚,揮了揮手,朝著市區漸行漸遠。 「你幹嘛啊?」云有琴走到慕子揚身邊問道。 「剛剛的外國人說,沿著鐵道旁邊的小路騎個四、五公里,循著音樂聲往右手邊找就會看到遊樂園。」慕子揚牽著腳踏車看了看云有琴。「再等下去,只是浪費我們的時間,所以,乾脆就跟他買了這台腳踏車,反正才一百二十塊美金。」他試著踩了兩下踏板,碰了碰輪胎。 「買了這台舊腳踏車?一百二十塊也差不多四千多耶?」云有琴露著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慕子揚。「這樣子會不會太誇張了點?」 「這句話,在我們來美國之前妳就應該說了。」慕子揚無奈地笑著,他拍了拍腳踏車後面的墊子說道。「上車吧,時間真的不多了。」 慕子揚跨上腳踏車,看著地圖,確認方向與路名;云有琴背著背包,把草帽的帶子繫好,側坐在後面的墊子上;就這樣搖搖晃晃地,沿著在黑暗中閃爍點點亮光的鐵軌,向泛著橘紅光芒的遠方,奮力前進。
1990年8月3日下午19點45分(GMT-08:00)亞利桑那州金曼市Railroad St 西側停車場─移動式遊樂園「DREAM ISLAND」 熱鬧而充滿童趣的單調音樂響盪著整個金曼夜晚,突然地,齒輪轉動的聲音割劃過那單調音樂,一輛腳踏車穿過柏油馬路,上面是一個穿著藍格子襯衫的男孩,載著一個戴著草帽、穿白洋裝的女孩。腳踏車減緩了速度,輕輕地在遊樂園入口停了下來。 「呼,真的是,有夠、有夠遠的了。」慕子揚停好腳踏車,他滿頭大汗,倚著腳踏車,深深地調整著呼吸。云有琴摘下頭上的草帽,把頭髮綁成馬尾,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遊樂園。 門口是個大大的拱門,鐵製的招牌上用裝飾著滿是藝術雕花的英文字體寫著幾個英文字,近處是個售票亭,與幾個哈哈鏡、小吃攤的帳篷;稍遠的地方是些比較大的遊樂設施,太空飛船、迷你賽車等等;而在最深、最遠的地方,是個閃爍著金黃光芒的舊式旋轉木馬,上面有著許多綴滿華麗的裝飾、塗上白色與黑色亮光漆的馬匹,有著幾個雕花縷蘭的華麗馬車。旋轉木馬的後面,是個有四、五層樓高,在深藍色夜空中,閃爍著璀璨光芒的摩天輪。幾個火光衝上天際,煙火高高地綻放在遍佈星星的夜空裡,藍紫與黃紅的火星光點四射散佈。 「現在呢?」云有琴看著慕子揚。 「當然是進去囉。」慕子揚拉緊了背包。 慕子揚跟云有琴走向售票亭,云有琴若有所思,四處張望,想看看有沒有自己所熟悉的那張臉孔,但,過了一會兒,她卻又有點害羞的拿起草帽遮著自己的臉孔。 慕子揚對著售票亭裡的男人說:「請給我兩張成人票,謝謝。」 正當他打開皮包拿出美鈔時,云有琴卻轉身朝著腳踏車走去,慕子揚趕緊拿了票回頭拉住她。 「別這樣,就當作來妳是來遊樂園玩不就沒事了?」慕子揚順手跟站在路旁的小丑拿了一包爆米花。 「我盡量,我試試看。」云有琴接過了小丑遞上的幾個彩色氣球。 - 慕子揚在太空飛船上弄灑了手上一整包爆米花,灑到了四周圍觀的遊客們;云有琴在哈哈鏡裡擠眉弄眼,慕子揚笑到肚子發疼;他們在粗陋的木造雲霄飛車上大聲尖叫,在旋轉咖啡杯,不斷看著四周有沒有自己認得的臉孔;云有琴看著鬼屋裡的鬼怪大笑,慕子揚念著投幣式占卜機的占卜結果;他在射擊遊戲裡拿著空氣槍打下了大大的泰迪熊,他們興奮得高聲尖叫。 「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要這個了。」云有琴對抱著的泰迪熊又親又摟。 「可是從來沒有買下來過。」她皺著眉頭,但卻嘴角上揚。 慕子揚把手靠在微笑的嘴角旁,他只是有點訝異,這位一小時前還在鬧彆扭的女孩,現在,比起他自己還更投入遊樂園,而這也是,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這麼開心的表情;看著那張笑臉,慕子揚,不禁有點陶醉了起來。 「再來要去玩什麼?」云有琴抱著泰迪熊,閃著靈活的深藍眼眸對慕子揚說著。 慕子揚趕緊從陶醉裡醒來。「嗯,去坐旋轉木馬好了……」 他們轉身朝著摩天輪底下的旋轉木馬走去。 「各位親愛的先生女士們,歡迎各位今晚來到夢想島嶼。」 還沒走到旋轉木馬前,佇立在通道旁的廣播喇叭響起,慕子揚停下了腳步,別過了頭聽著廣播喇叭,云有琴也轉過頭,看著廣播喇叭。 「今晚是夢想島嶼在金曼的最後一夜,為了表示感謝各位的愛護,與連日來的捧場支持,我們在今晚九點半,為各位準備了二十分鐘盛大的煙火表演節目,還請各位千萬不能錯過!」 廣播說完,不知道是從哪裡響起了掌聲,然後遊樂園的四處漸漸地呼應,在每個角落響著熱鬧的掌聲。 就在掌聲停止的瞬間,云有琴別過了頭,看向旋轉木馬前的小廣場。 云有琴突然聽不到音樂,綁成馬尾的長髮,輕輕地在轉頭瞬間鬆開,髮絲交錯過眼前。前面遊客人群交叉穿梭的細縫之間,有一個白色上衣的身影佇立著,雖然是背對著的,雖然頭髮比她所知道的稍微長了點,但是白色上衣背上的那兩個「東吳」紅色大字,卻是云有琴非常熟悉的。 泰迪熊從她訝異的雙手間落了地,彩色的氣球飄散向天空,音樂再次響亮在云有琴的耳旁。 - 云有琴的頭髮隨風飄搖著,循著她的視線,慕子揚也看到了云有琴所看到的白色上衣。 空氣凝結在這個瞬間,不是尷尬,也不是詫異,而是不知所措。 看著云有琴這瞬間的表情,慕子揚的心裡有了些想法,眼眶有點酸澀,但,眼眶底卻又什麼都沒有。 慕子揚幫云有琴把散到前面的頭髮往後撥,云有琴不忍地看了看慕子揚,慕子揚依然無奈的笑了笑然後搖了搖頭。 「嘿,我們來到美國,不就為了這一刻嗎?」 他拿起地上的泰迪熊,向後退了一步,讓云有琴看起來像是往前走了一步。 「妳看,妳已經決定誰能留下來了,不是嗎?」 「……」云有琴低著頭張著口,卻遲遲說不出任何一個字。她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認真地看著慕子揚。「……謝謝。」 「去吧,我想自己到摩天輪上看煙火。」慕子揚無奈的笑了笑,轉身走進人群。 云有琴猶疑了許久,才緩緩起步走向在人群那端,人聲、音樂聲還有穿梭不停的人群,很快的埋沒了身後的慕子揚,直到完全不見。 - 「好久不見!」 云有琴站在陸熙歐身後隔著一小段距離,像電視上的廣告那樣,大聲地喊著。 乍然在這一瞬間聽見中文,陸熙歐錯愕之餘,帶著相機緩緩循著聲音轉過身來。 在外國面孔的人群中間,云有琴那頭長髮隨風飄散,熟悉的深藍色眼眸,白色的素雅洋裝依然搭著那雙不太相襯的球鞋,背後依然掛著一起去澎湖時買的草帽,這場景對他來說,如夢似幻地不可思議。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妳怎麼來到這裡?妳……我……」 陸熙歐的驚訝與欣喜若狂,完全顯露在表情上,又是錯愕又是笑容地交換,他拉了拉被汗濕透的上衣,有點不知所措。 「這故事說起來非常的漫長,」云有琴這麼說著,眼淚卻快要流下,云有琴趕緊雙手抱胸,順勢抹了一下眼角。 「有人告訴我,只要看到你,我就能知道自己的真正心意。於是,我坐飛機,搭了公車;汽車、火車,甚至於幾次腳踏車,從臺灣到德州,新墨西哥到亞利桑那,然後,終於在這裡看到了你。」 云有琴咬著下唇,故作鎮定。「我,來到這裡,只是想問你:為什麼要寄明信片給我?」 「我很抱歉,真的,真的很抱歉,」陸熙歐收起了驚訝與欣喜若狂,取而代之的是愧疚與無奈。 「妳知道嗎?在這世界上有一種叫做『網路』的東西,它可以連接遙遠如南極與北極兩端的人,讓彼此可以聽見、看見對方傳遞過來的消息。如果有這樣的東西,那麼哪怕是彼此身處天涯海角,我們都可以像是在身邊一樣,妳可以看到我在這裡旅行的腳步與感受,我可以在漫漫長夜聽妳傾訴。可惜的是,我們身處在一個沒有網路的世界,連接妳我彼此的方法,除了不一定找得到人的長途電話之外,剩下的,不是漫長的旅程,就是遙遙無期的郵寄過程;所以,我開始寄明信片給妳。 我知道,那個選擇傷害妳太深,但是,我卻無法停止不去想妳,我只能透過漫長的郵寄過程,一張一張地寄著明信片。我只是希望妳能看見我在這片沙漠所看到的落日,只是希望妳能看見我看到的開闊道路,只是希望妳能看到洛杉磯機場的飛機,只是希望妳能看到,每一天我想妳的日子,然後,等待著有一天,妳寄明信片的日子會到來。」 「你一點都沒有變,一點都沒有,」云有琴壓抑不住眼淚,雙手緊緊抓著裙角。「都這種時候了,還是,說著不著邊際的解釋,」 淚聲俱下的云有琴,緩緩走向陸熙歐,然後,緊緊地摟著。「我要的,只是很單純的一句,我愛你。」 「對不起,」陸熙歐也緊緊地摟著云有琴削瘦的身軀。「我愛妳。」 霎時,遊樂園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摩天輪也停止了旋轉,幾個煙火飛向天空,再次綻放出夜空上的美麗花朵,更華麗,而且更加璀璨。光芒照耀著陸熙歐與云有琴緊緊相擁的身影,熱鬧的煙火不停的在夜空下綻放,然後消逝。 - 人聲、音樂聲還有穿梭不停的人群,很快的埋沒了眼前的云有琴,直到完全不見。 「這一切不是都在預料之內嗎?」慕子揚一如往常,露出無奈的笑容。 他走向摩天輪,拿起那捲聽不到聲音的錄音帶,放進隨身聽裡,靜靜地放著那些空氣音;他抱著泰迪熊,注意力有點渙散,好像有點寂寞,好像有點空無一物的感覺。 來到摩天輪前,慕子揚遞出票券,充當驗票員的小丑剪了票券,然後神秘地附耳告訴他: 「幸運的小伙子,笑一笑,你可以在上面坐二十分鐘喔!」 慕子揚無奈地笑了笑。 坐上了摩天輪,他把泰迪熊擺在一旁然後打開了背包,呆然地看著那張明信片。 「將未抒情曲。」 慕子揚訝異地看著隨身聽,沉默了五分鐘的錄音帶,突然地傳來這麼一句話,那是小慧的聲音,而這首歌,則是他在七月初剛剛寫好的手稿,樂團才練習過一次。 「詞曲:慕子揚,編曲:張邦晏。」 摩天輪緩緩地動著,慕子揚看著窗外黃澄澄的夜景,百感交集。 「你說我們的相遇,是六月的茉莉花香,是夏日戀曲的開始; 你說我們的故事,是海灘的黎明流星,是夏日愛情的景色; 於是,為你,譜唱一首,將未的抒情曲; 我們的未來,是美麗的歌曲, 我們的未來,是湛藍的天空, 於是,為你,譜唱一首,將未的抒情曲; 我們的未來,是美麗的歌曲, 我們的未來,是無盡的公路, 於是,為你,譜唱一首,將未的抒情曲; 讓夏日,抹上美麗夕陽,讓戀曲,在紫紅夜空綻放; 讓天空,永遠湛藍澄澈,讓愛情,璀璨地劃過天際。」 這一瞬間,遊樂園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摩天輪也停止了旋轉,而慕子揚的位置正好停在最上方,幾個煙火飛向天空,再次綻放出夜空上的美麗花朵,更華麗,而且更加璀璨。 「這首歌,唱給我們的吉他手。」 光芒刻劃過慕子揚的臉頰,他摘下耳機探頭看著窗外,煙火靠近得嚇人,對心情糾結的慕子揚來說,反而有了一種絢麗,而且惆悵的美。 不久,遊樂園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靜,在漆黑的夜色裡襯著點點繁星。
一九九○年的夏天,會是一幅怎麼樣的景色? 選一個夏季下午,關掉你的手機,關掉你的網路,甚至關掉你的電腦,坐在沙發,或是樹蔭下、樓梯間的階段上,拋下手邊的事,慢慢地感覺太陽曝曬你的肌膚,當你發現,你可以不在意工作、不在意等等要做的事情,當你,注意到那車水馬龍聲音間的蟬鳴,當你,只在意何時再吹拂過你臉頰的那陣涼風時,那麼,你離一九九○的夏天近了一點。 一九九○的夏天,帶著一種慵懶的青綠色視覺,帶著一種空泛的空氣流動音,生活的步調緩慢,人與人之間有點距離,我們有自己的私人時間;哪怕是海灘、山上,看到美景的瞬間,我們沒有手機,我們只能把感覺烙印在自己的心裡;由於電腦不普及,沒有文字處理機,於是我們要拿著筆,一筆一畫抄寫著、記錄著我們的感覺。這種不方便的生活在一九九○的夏天,卻是一種平凡的景象,這種不方便的生活在現在,卻有點不可思議的美麗;放不慢的生活腳步,不斷改變的生活景觀,身邊認識的人來來去去,不管躲到哪裡,別人的電話就會追到哪裡,渴望一點點沒有別人的時間,幾乎是無法想像的奢望。 這是個以時間為主題所講述的故事,這個故事,就發生在那個時代裡,發生在那個騎車時長髮隨風輕揚,發生在那個聽著卡式錄音帶與廣播,發生在那個新光三越還是台北最高建築物的時代裡,發生在台北火車站前還有一座天橋的時代裡,發生在到光華商場買舊書的時代裡。 一些踏進網路時代幾年或是一些網路世代的人,無法想像那樣的時代,人們怎麼處理距離問題,怎麼面對資訊問題。其實,在那個時代裡,現在看來繁瑣的方式,就是處理問題最快的捷徑。你找朋友要起身離開房間,你寫信要拿起紙筆,很原始,但是直接與朋友面對面是很愉快的,很不方便,但是每一個字都帶著你的感情;你會經常地在街角與太陽下走路,你會發現你所看的文字散放著油墨與紙香。相比網路時代的天涯若比鄰,倒不如說,我們選擇螢幕築起的假面高牆取代了空間距離的空虛,我們用忙碌交換了自己的時間,我們把太多可以不在意的事,通通掛在心上,憂愁,然後煩惱著。 一九九○年的夏天,是個過去的時光,而這是個散放古舊氣氛的公路故事,它發生在一段過去的時間裡,它發生在某些人的人生過程裡。有一點衝動,有一些不合邏輯,即使它註定被忘記,即使它註定被隱沒在時代的潮流裡,但是它卻曾經是他們追尋與奔波的一段青春時光,我想要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我個人以為,愛情故事,其實跟愛在巴黎日落時是一模一樣的,不斷的說話,不斷的奔波,不斷的生活。選擇暑假的理由,只是希望故事不會有太多的瑣事需要交代,這個暑假他們只需要勇敢的到美國旅行,那麼就很完整了。 最後要說的是,在二○○一年完成故事的初稿後,一直到二○○五年才有機會寫現在這個故事的完整版本;而在這幾年裡,我有想過,他們在故事之後做了些什麼,不過說了,可能會破壞故事原有的感覺。 於是我寫成兩個部份,如果你覺得意猶未盡,那麼姑且讀之也無妨,即使不去讀它,也無損故事的完整性。 由衷的,感謝你的閱讀。
●1 停在遊樂園外那輛腳踏車,最後被一個小孩偷走,他把腳踏車拿去賣給了雜貨店,賺到五十塊美金。 ●2 宋昱慧在一九九一年以暢銷歌手的身分上台領取金曲獎,在一九九八年嫁給了唱片製作人張邦晏,也就是故事裡的阿幫;二○○○年他們全家移居加拿大。 ●3 當初介紹云有琴跟許緯認識的同學,後來跟許緯交往,他們的戀情只維持了三個月。 ●4 九一年的寒假結束之後,慕子揚他們住的宿舍不再租給學生,改租給辦理遊學的補習班,房東在附近開了間飲料店。 ●5 保羅後來在聖塔菲開了間旅行社,專門帶人旅遊六十六號公路,他本人偶爾會兼差當導遊。 ●6 小勇的學分不足,讀了兩次一年級,晚了一年畢業,但後來他轉到社會心理學系。二○○○年的時候到澳洲墨爾本攻讀博士,並認識了一個寫博士論文題目是「社會文明物質化與高程度心理犯罪的因果關係」的淡大留學生。 ●7 民生東路的書店沒有倒,加盟了連鎖書店,自從九○年僱用的慕子揚之後,現在很少再僱用工讀生。 ●8 湯尼在一九九二年離開了遊樂園,當了幾年默劇演員的他,現在在小丑學校教課。 ●9 移動式遊樂園「DREAM ISLAND」,今天,依然在美國來回移動。
2004年5月1日上午2點33分臺灣臺北民生東路五段 這天夜裡,下雨了。 男人被雨聲吵醒,爬了起來,身旁的女人睡得正熟。 睡夢中,男人好像夢到什麼,他下了床,走出房間,走到漆黑的廚房倒了杯水,一口將水喝光。窗外的雨雖然不大,但是,雨水叮叮噹噹的敲擊聲,卻莫名的在提醒著些什麼。 男人拿著空杯子走到客廳,在沙發前坐了下來,看著空杯子在落地窗透進來的微弱路燈光線下,折射、搖動著,他靜靜地思考了好一會兒。 起身走到另一房間裡,打開檯燈,拉開抽屜,抽屜裡堆滿了信件與雜物。 男人一樣一樣的把東西拿出來,直到抽屜裡的東西空了為止。 抽屜裡的東西空了,只剩下一張明信片被一條膠帶貼在抽屜底層。男人拿了把美工刀,小心翼翼的割去貼住明信片的膠帶兩端。 他翻到明信片後,一張照片黏在明信片後。 一個女生睡著的樣子,閉著雙眼,臉被一些髮絲覆蓋著,嘴唇微微張開,眉頭卻深鎖著,她身旁關上的圓形窗戶,微透著一點橘黃色的光芒。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多久?」 男人的心裡泛著一點點漣漪,記憶裡的門,被搖動的情緒不斷吹撫著,或開或關。 2004年5月1日上午7點11分臺灣臺北民生東路五段 假日一大早,男人打開電腦,他掃瞄了照片,貼在許多個討論區與留言板上。 「有人認識照片上的女孩嗎?這是我讀大學時的朋友;倘若有人有任何消息,請與我聯絡。」 男人打上這些訊息內容。 「公路電影男子。」 他下意識的打上這個暱稱,並且填上了電子信箱,不抱期待的按下了送出。 2004年5月1日下午1點08分臺灣臺北民生東路五段 男人拿著明天早上開會要用的東西,在電腦前整理著文件,一個女人從男人身後輕輕摟著。 「怎麼了?」女人輕吻著男人臉頰問道。「看你心神不寧的。」 「沒有,」男人輕撫著女人臉龐。「只是有點忙罷了。」 「休息一下吧,我泡了點咖啡。」 女人拉著男人離開了電腦桌前,拉著他來到了電視機前,電視上盡是些男人不感興趣的節目,他輕啜著咖啡,滿腦子明天開會的資料。 「我想點播宋昱慧的公路愛情,給我的好朋友章魚、甜甜跟小美。」 男人抬起頭來,現在的電視上正好是停在音樂頻道上,穿著嘻哈風的男主持人拿著觀眾來信唸著。 「宋昱慧的公路愛情,哇,好舊的歌了,我問一下工作人員。」 「有嗎?」 「OK,現在為您播放這首一九九一年的老歌,公路愛情。」 一望無際的公路,炙熱的豔陽,讓男人想到年輕時做過的傻事。公路開展在螢光幕上,白紗底下的一雙球鞋,不斷地踏著柏油公路,球鞋接觸柏油路的噠噠響聲,讓男人突然感覺到了些什麼。他目不轉睛地直盯著電視,此時,螢幕上出現了一個女孩,一個穿著新娘禮服的女孩,她在大太陽底下,向著公路底端奔跑,然後鏡頭轉到宋昱慧的獨唱鏡頭。這一瞬間,男人整個人愣住了,原來,當時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這是巧合,還是上天向他開的大玩笑? 2004年5月1日下午6點15分臺灣臺北館前路 「謝謝惠顧。」唱片行裡的服務人員,帶著商業笑容對著男人說道。 男人走出唱片行,佇足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光碟外包裝,專注過度的他,還差點絆到一個匆匆路過的長髮女人。 男人看著手上的「宋昱慧音樂錄影帶最精選」光碟,無奈的笑了笑,他突然覺得這一天的自己,有那麼點孩子氣。自己到底在追求著什麼呢?一段記憶,還是夢中的悸動? 人生的一切,是如此的不可預測,一如往常的假日一樣,今天的街上依然人潮洶湧,無數的陌生臉孔重疊,錯綜複雜的生活交錯,形形色色的人們裡,你能認識、或是記得幾個陌生人?恐怕,一個也沒有吧?那麼,失去的臉孔,也許就永遠失去了吧?美好的過去,就讓它變成那首二十五行的過往敘事詩,讓今日的結束將成為明日的過去,永遠地歌頌吧!看看現在的自己,不也過得很幸福嗎? 想到這裡,男人再次笑了笑,他邁開了腳步,走進人潮,沒有多久,人聲、音樂聲還有穿梭不停的人群,很快地埋沒了慕子揚的背影,直到,他完全的隱沒在人群裡,成為另一群角色的背景。 剛剛差點被絆到的長髮女人回頭,若有所思的看了好一會兒身後,她有一種感覺,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她覺得,那個男人有點眼熟。 云有琴的心裡,這麼覺得。